在陪伴母親對抗病魔的期間,她看見母親的髮被剃刀一刀刀剪掉;髮乘載著情感連結,母親離開以後,她走進髮廊,希望可以找回那道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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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江佩津
髮的記憶
在母親過世後,日子如常。
吃飯、走路、洗髮,這些是生活的慣性,只是每一個動作總讓我想起母親。一旦母親的模樣浮現在腦海裡,這些動作儼然就成了復健,得想法子努力不被情緒縈繞,或是就乾脆讓情緒包圍一陣。
手術開刀後的住院期間,母親大多時間都待在醫院裡的物理治療室,每天照著課表努力復健。她所進行的復健都是十分簡單的動作,常人輕易就能達到,像是拿筷子夾起跳棋從一個碗放到另一個碗、或坐在椅子上往下反覆拉動繩子;只是這些動作母親做來緩慢而吃力,治療師則在一邊囑咐母親這樣的動作要做數十次,重複再重複,但母親都未曾厭煩,鍥而不捨,她總說:「只要復健好了,就要出院繼續工作。」
在復健室裡,她是最年輕的那位。
離職後,從北部回到南部的日子裡,多是在醫院與住家間奔波,並偶爾做些採訪工作來維持收入,也藉由他人的故事從現實中短暫逃離,想像自己能進入他者的人生。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幾個月沒有上髮廊整理頭髮,不擅長綁頭髮的自己,因而將長髮一口氣剪短至肩上,也不留下瀏海,想的是可以好一陣子都不用整理。
距離最近的一次剪髮,是在母親的告別式完,回到殯葬處的停車場,禮儀師對著我說:回家後,可以剪個頭髮。隔日,就被家人抓去理容院,把頭髮修得更短、更齊。
想起自己頂著這樣的髮型,也經過七、八個月了,母親在病房時總會說:剪這麼短,看起來就像個大學生。她向看護說著,我本來不是這個模樣的,是神采奕奕、化著妝,在台北已經畢業、工作好幾年了,是因為她生病的緣故,我才成了這個樣子。
告別式時的短髮,都已經長到了肩上,長短不一地參差著。我意識到該處理外表,便預約了平日早上前往附近的髮廊。這種時間會出現於髮廊的,似乎都是附近社區的家庭主婦們,初次見面的設計師似乎也誤以為我是社區裡的主婦,屢次問及「小孩多大了」,我忍住笑意,本來不想戳破,打算編織答案虛晃過去,但想著要是再假裝下去,她可能又要再問上一次,這下子我得從哪編織起這樣的人生?
因此,我坦白說:「我還沒結婚哪。」
話出口的那一刻,兩人對著鏡中的彼此相視而笑,都感覺到那樣的尷尬。所幸這樣的尷尬在設計師細心上卷子的機械化動作中逐漸消散,化為耐心等待的平靜。
「先上羊毛氈。」設計師對著一旁的助理交代,然後對著我說:「我們先上第一劑藥水,是阿摩尼亞,味道會比較重。」
好的,沒有問題。我說。
母親很愛燙鬈頭髮,因為她天生細軟的髮質,使得髮量看來稀少,所以她十分依賴鬈髮,在中年後她總是維持著鬈髮的造型。
年輕時她常換髮型,在抱著三個月大的我的照片中,母親是一頭長鬈髮加以空氣瀏海,在這個時代簡直是復古到不行的美。再多過幾年,母親則是剪成一頭俐落的女強人短髮,跟那時的美鳳有約一樣,許多時刻兩人說不定還真有些神似。而我記憶中維持最長的模樣,則是母親燙著的那一頭中長鬈髮,無論過多久,她都會定期去把那鬈度維持住,儘管是要去做清潔員的工作,也堅持要洗好、吹好頭髮再出門。
那樣的一頭鬈髮,如今在病房床上的洗頭槽裡,用電動剃刀一刀刀剃掉,為了開腦手術的預備,必須除去頭髮。母親有些捨不得,甚至流下了眼淚,但也靜靜地讓洗頭的阿姨繼續動作。
剃完後,我對著母親說:「妳的頭型好好看啊。」渾圓的鵝蛋頭形,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擁有的。在這之後來探病的親戚朋友們,也總是會稱讚著母親的新髮型,多像人間菩薩啊,以類似這樣的話語來安慰母親。
手術出院後,頭髮稍稍長出了,短短刺刺的,就像個小男孩,但母親總嫌棄這樣的髮型。「難看死了,」她説。從未有過的髮型令她難以接受,因此出門總是戴上漁夫帽遮掩,其實多數時間在家她也總是戴著。有次忘了戴帽子出門,走過社區中庭,她露出怯弱的、如獸一般的表情,說:別人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知道她是個病人。抱怨後,她摸摸自己如同刺蝟的頭髮,苦笑了一下。
待到腦部的放射線治療開始後,皮膚雖然沒有起紅腫潰爛的副作用,但那些原本長出來的男孩短髮卻開始一落一落地掉下,然後是大把大把的,一抓就掉,坐到沙發上,她拿掉頭上的漁夫帽,頭頂已經光了一塊。
我說:沒關係,我們去挑頂假髮吧。
因此打了通電話預約假髮試戴的服務,在一個晴朗的午後,跟母親一起搭公車到租借假髮的地方,那些由真髮所製成的假髮多半是提供給癌友的。母親不願意我們花錢在她身上,我跟著志工對母親說:「沒關係的。」然後志工拿起推剪,剃掉母親頭上坑洞般的短髮,這一次,她已經不再抵抗。
在理髮處的牆面上放著好幾頂假髮,從長髮到短髮都有。「大多數人都會挑短髮回去,因為比較好整理,」志工解釋著。「也有有瀏海的版本喔。」
母親的眼神投射過來,問我:「妳覺得哪個好?」
我看著一頂頂細緻的髮型,有浪漫的長鬈髮、內彎鬈髮,甚至還有一頂有著現下時尚的空氣瀏海。
「都戴戴看呀。」
拿了志工所推薦的一頂耳下短髮,沒想到母親一戴,臉就皺了起來,說:「我好像豬哥亮喔。」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就換一頂吧。」
看著母親一面試戴假髮,我在旁拿起手機記錄,還用美肌軟體套上了濾鏡。
母親最後選定的是一頂中長髮加上齊眉瀏海,戴上後,她點點頭,有些羞澀地轉過來問意見:「好看嗎?」
「好看喔,」我說,「笑一個。」然後按下手機的相機快門。
我把母親面對鏡頭露出笑容的照片傳給朋友們,沒想到第一時間得到的回應是:果然是母女。我下意識摸了摸我的短髮,與母親的長髮相距甚遠,友人在照片中,是讀出了怎樣的相似呢?
母親把假髮輕柔地擺到紙袋裡,還有用來罩住頭部的髮網、幾個志工車縫的帽子,這樣天氣太熱、不想戴假髮時也能夠有替換的帽子。母親緊緊抓著這個紙袋,繼續前往醫院,進行接下來的療程。
有幾天,儘管沒有要出門,母親還是戴上假髮、畫了口紅,像是她年輕時熱愛打扮自己的模樣。微鬈的髮尾癱在母親削瘦的的身體上,掩蓋在衣物底下的是甫裝設好的人工血管。
疾病的進犯總是靜寂地到來。
接續在手術後的放射線治療以及化學性治療,讓母親更少言了,不若復健時以為只要出院就能重返工作崗位,如今體內的腫瘤侵噬著她的氣力。
與母親的頭髮一樣細軟的,還有她的血管。化療藥物才打了幾次,就越來越難打進身體,每一次都在化療床上折騰著她以及下針的護理師,因此最後主治也認為裝設人工血管是個好選項,在轉診單上寫下了 Port-A。預約好後,原以為簡單的外科手術也耗時了一個晚上,結束後母親顫抖地走出手術室。雖說是小手術,但局部麻醉、切開皮膚、置入、縫合的每一個細節她都深刻感知。
只是,裝好的人工血管用不到幾次,母親便離開了,一整袋替代的注射座也都尚未用到。原先預約的化療回診時間到了,母親並沒有回診,主治醫生的當診護理師打來,我對著電話那頭說明原因,護理師說:「知道了,會轉告醫生。」母親的療程就此結束。
漫長的儀式來到最後一日。那天大家都早早起來,在日出前完成母親的淨身。封棺前大家放入的有母親的物品、嶄新的紙紮金融禮盒(還有著旅行支票、悠遊卡之類的電子票券)、許多紙蓮花,最後則是禮儀師為她畫妝、戴上那頂假髮,讓家屬們見完最後一面後,便一起隨著火燄噬去。高溫之後,不只是假髮,其餘的物品什麼都沒留下,只能當作是母親隨身帶走了,全數也僅留下淨白的骨頭,研磨成灰後裝進紙袋,葬進母親指定的園區,化為自然的一部分。
「時間到囉。」
設計師跟助理來到我的旁邊。
「我們先冷卻一下髮卷。」
吹完冷風,設計師與助理一同拆下卷子以及導熱的羊毛氈。燙一次頭髮,總是可以花去一個下午。在漫長的等待中,頭髮裡的蛋白質會因為藥水與熱度破壞鍵結,以利製造新的鍵結、重新連結,讓頭髮中的鍵結產生嶄新的記憶,纏繞出新的鬈度。
此後不管怎麼吹整或清洗,多少都會保留著今日燙鬈後的模樣,除非剪去,不然這頭鬈髮可以存在許久,偶爾在地上散落著,卻也不至於全數消逝。
「我們先沖個水,」助理把熱敷的毛巾蓋到我的眼睛上,「妳可以先休息一下。」
我閉上了眼,然後想起母親,那一頭蓬鬆的鬈髮。
本文摘自江佩津的《卸殼:給母親的道歉信》。由大塊文化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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