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被批評歧視跨性別者、被貼上「排除跨性別者的基進女性主義者」標籤,J.K.羅琳用一篇 3600 字的文章,闡述她對「生理性別」與「性別認同」的立場,並揭露她遭逢性暴力對待的過去。這場鬧得沸沸揚揚的性別之爭,到底在爭什麼?
6 月 10 日,英國知名作家 J.K.羅琳(J.K. Rowling)在她的官方網站上,發表了一篇 3600 字的文章,闡述她對「生理性別」(sex)與「性別認同」(gender)的立場。
事實上,這篇長文的誕生,並非空穴來風,而是在回應近期發生在她身上,與性別相關的激烈討論。6 月 7 日,J.K.羅琳在推特上轉推一篇文章,以諷刺的口吻質疑標題為何以「有月經的人」取代「女性」。她的一席話,激起許多跨性別支持者的抗議,認為這是對跨性別者的歧視與否定,將跨性別女性排擠在女性之外。然而,J.K.羅琳卻為自己抱屈,她說自己「認識且愛著跨性別者」,只是認為「若生理性別不是真實的,便是抹去全球女性存在的事實」。
不過,她的解釋並沒有獲得太多共鳴,許多人回想起她過去的言論,更是認定她的這番話,就是在歧視跨性別者。回到 2019 年 12 月 19 日,J.K.羅琳曾推文聲援因對跨性別者發表歧視性言論,而未獲公司續聘的英國稅務專家 Maya Forstater;當法院宣判 Maya Forstater 控訴公司失敗,J.K.羅琳認為那樣的判決是「強迫說出『生理性別真實存在』的女性失去工作」。(延伸閱讀:歧視跨性別者? J.K. 羅琳推特發文引起爭議)
目前,許多名人都已出面聲援跨性別者,比方說,在 J.K.羅琳的成名作《哈利波特》中飾演哈利波特的丹尼爾雷德克里夫(Daniel Radcliffe)便直言:「跨性別女性,就是女性」;飾演榮恩的魯伯葛林特(Rupert Grint)則「堅決地與跨性別社群站在同一陣線」,支持「跨性別女性是女性,而跨性別男性是男性」;飾演妙麗的艾瑪華森(Emma Watson)則說:「跨性別者說他們是誰,他們便是誰,他們有權利不被一再質疑或告知他們不是自己認為的那樣」。
Trans people are who they say they are and deserve to live their lives without being constantly questioned or told they aren't who they say they are.
— Emma Watson (@EmmaWatson) June 10, 2020
雖然 J.K. 羅琳本人並未直接回應,但她的相關言論與立場,已被貼上「排除跨性別者的基進女性主義者」(TERF)的標籤。
J.K.羅琳為何選擇站出來?
面對抨擊,這篇 3600 字的長文,可說是 J.K.羅琳第一次向大眾細細解釋自己的立場,以及背後的原因。以下擷取片段:
J.K.羅琳首先就爭議的開端與發展,提出她個人的看法,強調她對性別議題是投注大量心力且含有個人情感的。
「我對於跨性別者與性別認同的興趣,早在 Maya Forstater 事件發生前兩年,一方面是為正在寫的犯罪小說進行題材研究,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個人的受虐經歷;而在這段日子裡,一些無心插柳的動作帶來的指控與威脅,我也都十分明白。」
接著,針對她為何打破沉默,J.K.羅琳給了我們兩個主要的方向,分別是她在研究與理解跨性別者之後的體悟,以及個人遭受性暴力對待經驗的啟示。而在幾經衡量後,她認為,若非得在性別認同與性暴力的防範中選擇,她更支持後者。
首先,她對於大量年輕女性希望變性,卻也有越來越多人試圖變回原來的性別,感到憂心忡忡。她認為,性別認同不見得是天生的,年輕女性可能因為同儕潮流或社會壓力變性,比方說自己不是社會期待的女性模樣,或是同性戀身份不被認同等,而這反映的其實都是社會的厭女情結。
她說:
「我讀過所有聲稱「女性的本質並不存在於女性身體之中」的論點,以及「生理女性並沒有共同經驗」的主張,而我認為那都是非常厭女且退步的。我們可以清楚看到,否認生理性別的重要性,是為了消除女性擁有專屬的生物性現實,或是消除使他們成為一個政治階層的團結性。」
換句話說,當她越深入研究與理解跨性別者,她卻發現,有時候,女孩選擇變性,不見得是一個真正自由且自主的選擇,而更像是在逃脫社會對於女性身體的審查與評論,這樣一來,跨性別運動的發展,其實是在助長社會的厭女情結。(延伸閱讀:「下輩子我要做男人」的厭女潛意識)
另外,她不願見到性暴力事件因為任何原因而有更多發生的可能,作為一位家暴與性侵的倖存者,她深切體會,無論自己得到多少愛、賺取多少錢,那個傷疤永遠不會消失,所以,她希望所有人都能是安全的,包含跨性別女性。
「當我得知蘇格蘭政府繼續推動具爭議性的性別認同計畫,讓所有男人只需說自己是女人,就能成為女人,我被驚醒了!」回想起被性侵的過往,她說:「事情發生在我很脆弱的時空下,而一位男人利用了那樣的機會。我無法將那段記憶拒於門外,也難以忍住心中對於政府輕忽女人與女孩的安全一事,所產生的憤怒與失望。」
她的經驗告訴她,性暴力的加害者會抓住一切有利的機會行惡,比方說隱密的空間、與受害者獨處的機會;而當「認同」取代「生理」,男性將輕易成為女性,且被允許進入原本專屬於生理女性的空間,增加女性暴露於危險的可能。
因此,倘若必須在性別認同與女性安全中選擇,她雖然「希望跨性別女性是安全的,但同時,我不希望(生理)女孩與女人的安全遭到犧牲」,而在這樣的立場下,遭到犧牲的,便是跨性別者以性別認同決定自己是誰的機會。
圖片|達志影像提供(AP)
為什麼 J.K.羅琳的言論值得被討論?
J.K.羅琳的言論,之所以能引起如此熱烈的討論,是因為她觸碰了性別議題的根本——到底什麼是性別?而當她試圖給出她的答案,我們也可以藉機反思,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嗎?當我自認為女性主義者,或者支持女權、支持性別平等時,我捍衛的到底是誰的權利?
J.K.羅琳挑起的是「到底誰是女性?」的爭辯,更精確地問,我們口中的「女性」是如何定義?是必須具備怎樣的生理性徵?還是擁有怎樣的性別認同?
J.K.羅琳認為,即使性別認同是真實存在,生理性別也不該被抹滅,比方說陰道與乳房、月經與懷孕,不僅是生理構造與經驗,也對心理層面形成影響,所以,擁有女性性徵的那群人,應該有一個專屬的名稱——女性;至於自我認同的性別,無關生理,當中部分人可能不具備女性性徵,也就理所當然屬於另一種群體。他們當然也可以擁有專屬的名稱,只是不是女性。
反對者則認為,「女性」這個名稱,不應該專屬於具有女性性徵的人,而是由所有自認為女性的人共享,尤其對自我認同為女性卻不具女性性徵的人而言,「住在錯的身軀裡」並非他們所願,若因此遭排擠於女性之外,是對無辜者的懲罰。
他們認為,「女性的身體體驗是一種集體經驗與記憶」的說法,並不能合理化對跨性別者的排擠。當跨性別者無法擁有那種身體體驗,他們確實會缺少某部分的生理經歷與衍生的心理感受,比方說乳房發育引來的關注、以初經到來作為「成為女人」的初始,然而,難道每位具有女性性徵的人所歷經的體驗,都是一樣的嗎?乳房發育時間不一、程度不同,所帶來的經驗是相同的嗎?月經時間規律與否、疼痛與否,所帶來的感受又是相同的嗎?擁有子宮,就能夠或必須懷孕嗎?如果不是,那「女性的身體體驗」究竟是什麼?
性別的定義非得是「客觀條件」與「主觀認知」之爭嗎?
倘若我們同意生理性徵是真實存在,卻也認為所謂身體體驗並無單一標準,「女性」一詞到底該如何定義?我們到底應該站在哪邊呢?
與其不斷在「客觀條件」與「主觀認知」之間猶豫不決,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思考,改問自己「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我們想要掙脫的、破除的、爭取的、保護的,到底是什麼?
女性主義的誕生,是要打破父權社會創造的不平等,包括環境、思想、語言;它尋求的,是社會弱勢的解放與自由;它對抗的,是由單一權勢創造出來保護自己的體制。一路走來,女性主義並非一成不變,也從來不是鐵板一塊,所關注的對象與議題,愈來愈廣泛、多元,可能重疊,也可能互不隸屬,但無論如何,女性主義是要避免重蹈過去在父權體制下對少數形成壓抑與歧視的覆轍。
如果說,女性主義的存在,本是要創造一個接納多元的社會,那它所追求的,便是一種多元,而「女性」便是一個足以容納多元的名詞,一個含有尊重與包容的集合。(延伸閱讀:當女性主義者被視為「正義戰士」,北美女性主義發展進程,給我們什麼啟示?)
跨性別女性對於自己是否應被歸類於女性,或獨立於男女之外,自成一格,並非沒有不同立場,我們可以做的,不是硬要將所有人歸類,而是確保每一個個體獨立選擇的權利;跨性別女性是不是女性,由他們自己決定。
我們要堅信,女性不會因為容納而遭到抹滅,相反地,女性會因為擁抱多元而強壯。
性暴力可以作為定義性別的理由嗎?
J.K.羅琳在長文中,首度揭露了她遭受性暴力對待的經驗,並以此解釋何以她堅決認為「生理性別」才是關鍵。
她說:「當你打開女性洗手間與更衣間的門,允許所有自認為女性者進入,便等同於讓所有想進入那些空間的男性都能夠進入,這是一個簡單的事實」。
作為一位性暴力倖存者,她分享自己的恐懼與不安,她認為,當我們冒然允許男性成為女性,將使得女性暴露於性暴力的高風險當中。她相信絕大多數的跨性別者不僅無害,更常常是性暴力受害者,她希望跨性別女性的安全獲得保障的同時,不是以犧牲女人與女孩的安全為代價。
我們不否認 J.K.羅琳所提的可能性,但我們必須給所有可能性一個公平呈現的機會,J.K.羅琳的恐懼,是當一個人出於惡意,假「自我認同為女性」之名,藉機接近女性並施以性暴力,但另一個可能是,真心認為自己是女性的人,能夠選擇以不須經歷任何生理疼痛的方式,成為心目中的自己。
因此,我們該探討的是,J.K.羅琳的恐懼是對男性,抑或是性暴力加害者?倘若我們憑藉對某種可能性的懼怕,而去剝奪另一種可能性的存在,是否合理?如果傳統上的私密空間無法滿足我們的需求,我們有沒有辦法做些改變,讓所有人都能感到更安全?
比方說,在洗手間的規畫上,如果我們以獨立式的性別友善洗手間,取代專屬男性或女性的洗手間,是不是就能提高隱密性與安全性?若我們把社會的少數、被長期壓抑的弱勢當作威脅,或是與我們搶奪現有資源者,我們是不是也落入父權體制中既得利益者的思維?
我們能否跳脫「誰比誰慘」的思維?
當我們聽到 J.K.羅琳的不幸,心中一定有心疼、有不捨,我們會希望這樣的憾事——不僅是對身體的侵犯,更是對人性尊嚴的傷害,不要再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因此,J.K.羅琳對性別議題的立場,並非無法理解,而她的恐懼,也是其來有自。作為受害者,或是她自稱的倖存者,那段痛苦的經歷會是這輩子無法剷除的創傷,即使走出來,仍可能需要用餘生去療傷、去遺忘;性暴力對她而言,不再只是一個社會問題,而是能夠感同身受的痛楚,而用盡一切手段降低性暴力的發生,成了她的堅持。
不過,我們也不該忘記,一個人的尊嚴獲得保障,並不是一場零和遊戲,不是只有他的犧牲,才能成就我的完整。性暴力受害者的悲慘際遇,必須獲得正視,但並非因為他們「比誰更慘」,這個社會對任何人權利的保障,從不該是相對的,而是絕對;我們並不是要挖出社會的最底層,或是在弱勢之間衡量誰的處境更為悽苦後,毫無保留地同意他們的要求,變相賦予他們剝奪其他「沒那麼慘的人」權利的正當性。
性暴力受害著的傷痛是真實的,跨性別者遭逢的歧視也是真實的,沒有誰比誰更慘,也沒有誰的權利該被犧牲。J.K.羅琳對性暴力受害者的疼惜,確實為性別議題帶來豐富的討論與反思,不過,「比誰慘」的思維不見得就必須是解答,一個對所有人友善的環境,不會憑空出現,需要集思廣益,更需要努力營造。
性別不是一言堂,不是要爭個絕對的是非對錯,我們其實可以把每一次的討論,都當作給在現場的我們,一個更認識自己的機會,從別人的論點,看見事情不同的面貌、思索其他的可能,然後決定自己要往哪邊傾斜一點。或許,在讀完這篇文章後,你也可以想想,對你而言,「女性」到底是誰?我們在捍衛某些人的權利時,必定要以其他人的權利為代價嗎?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我們都會因為選擇多元,而更接近彼此,也更打開自己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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