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醫院裡見過許多痛哭失聲的女人,尤其在她們罹患性病時。這只是小事一樁,是人難免都會碰到的問題,有些女人卻害怕得要命,因為覺得自己變得很骯髒。得病和骯髒,兩件事到底有何關係?
我問最後一次喔,這真的不是妳的病歷吧?
好吧,我知道了,我只是出自擔心。因為如果這是妳的病歷,我打算立刻拖妳去醫院。
好,我現在替妳說明。長話短說,這位患者頻繁進出醫院,狀況很不樂觀,一定非常痛苦煎熬。
患者做子宮頸癌篩檢時發現了異常的細胞,在下個階段的檢查中,檢查出兩項人類乳突病毒高危險群,還有一項是低危險群。高危險群的病毒妳也曉得,是會發展成子宮頸癌的病毒。這位患者還做了病理檢查,出現了處於分化不良階段的結果,也就是演變成癌症前的階段。
分化不良也有分期。假如在癌症之前分成三期,那麼這位患者就是從第二期發展到第三期。這樣懂了吧?雖然有極少數的案例會選擇繼續觀察,但如果是這種程度,我們院長會建議動手術。這項手術叫錐狀切除手術,是針對子宮頸的病灶處進行錐狀切除,可是患者紀錄就只到這裡,所以不曉得她是否動了手術。
在醫院待久了,自然會遇到形形色色的患者,我也多少會受到影響。身為一名婦產科的護士,我最常感受到的情緒就是冤枉,尤其看到擁有這種病歷的患者時更是如此。妳也知道,人類乳突病毒在男性體內不會有特殊反應,在女性體內卻會如煙火般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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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會懷疑造物主的腦袋是不是有破洞。
讓女人生孩子還不夠,就連生病也要讓女人中獎?倘若我是造物主,就會讓生孩子這件事成為未知數,不曉得會是男人生還是女人生。要是發生了性行為,沒人知道兩人之間誰會懷孕,如此一來,我看就不會有男人耍賴說戴保險套沒感覺,或搬出男人本來就無法抑制性衝動這種說詞了。
我在醫院裡見過許多痛哭失聲的女人,尤其在她們罹患性病時。這根本沒什麼,真的只是小事一樁,是人難免都會碰到的問題,有些女人卻害怕得要命,因為覺得自己變得很骯髒。這什麼邏輯?得病和骯髒,兩件事到底有何關係?
細菌引起的性病只要服藥、接受治療就會好轉,不過病毒可能會發展為癌症。這可是會讓身體生病、攸關性命的問題。兩人一同享受歡愉,卻只在女人身上發病,這什麼狗屁不通的歪理!我看真的非得控告造物主不可。所以,當女人碰到這種問題時,也無處宣洩或埋怨。
妳想想看,其他疾病都能追究責任。好比平常吃了刺激性的食物,所以引起胃炎;因為缺乏運動而變胖,導致成人病的發生。可是人類乳突病毒不一樣,我確實受到了感染,但在剛才發生關係的男人身上卻大多無法找到相同現象,因為棉花棒不會深入男人尿道的內側,要檢測出來並不容易。因此男人就會說,我身上沒有病毒,這是妳的問題。
不分性別,男女都會有病毒的知識沒有被正確宣導,所以男人才更加囂張,就連檢驗名稱都叫「子宮頸癌篩檢」嘛,這就像是叫女人管好自己的身體一樣。
再說了,關鍵在於反正又不是自己生病。生病這回事啊,無論關係再親密、即便他人再善解人意,只要不是自己生病,能體會的程度就有限。畢竟男女的身體結構也不同嘛,女人的性器官是深入體內的,又不能低頭細看有沒有哪裡異常,自然會感到不安。每當生理期來晚了或腹部疼痛,也只能一切憑感覺,不停的焦慮且懷疑,我沒事吧?該不會是哪裡生病了吧?可是,假設真的生病了,真的得了某種病,生病的是我的身體,身旁的男人雖然會安慰我,但終究不是他的事。
我講個故事給妳聽好了。
有個女人在婚後得了子宮頸癌,丈夫犧牲一切來照顧她。因為不是末期,所以她只是吃了點苦頭,最後幸運痊癒了。這聽起來是個幸福美滿的故事吧?可是,妳知道最讓女人備感壓力的是什麼嗎?就是她丈夫,深愛著她,為她付出一切的丈夫。
她丈夫一心想要照顧這柔弱的女人,所有行程都配合太太。兩人當然無法有性行為啦,用膝蓋想也知道。大家讚嘆丈夫很偉大,問他如何辦到的。是啊,他是很偉大。晚上加完班,回家路上還跑到有機蔬果店找太太要吃的草莓,這樣的他確實很偉大。大家都說,因為他的犧牲奉獻,太太的病情才得以逐漸好轉。這句話沒有說錯,畢竟照護病人本就吃力不討好。對他來說,這是場穩賺不賠的交易,因為他成了為深愛的女人奉獻的男人,獲得眾人的稱讚。就算他只是替太太圍個圍巾,也能成為一個好丈夫。越照顧太太,他越自我感覺良好,認為自己是個好男人。這對他而言是個很有意義的經歷,那麼,對太太來說呢?
她接受手術、捱過抗癌治療,要進行食療、勤加運動,還有伴隨病情而來的憂鬱症。可是,有一天她不過是吃了一塊甜辣醬口味的炸雞,就被碎念說是不負責任。她先前的努力變得毫無意義,就因為這一個小小的舉動,她就成了一個不良患者;每當丈夫為她付出什麼時,她都必須竭力避免自己萌生「為何會變成這樣」的念頭。萬一有天丈夫不再愛她了,那會變成怎樣?她是不是耽誤了這個人?丈夫會不會是出自責任感才留在她身邊,一直在等待她的病痊癒的那天?如果他一直在忍受她呢?太太甚至必須承受這些想法帶來的壓力。
她深愛丈夫,所以必須更加努力,為了守護他的愛,奮力與病魔對抗。要是她感到倦怠無力,他就會大失所望,覺得至今為她奉獻的一切徒勞無功。要是兩人能怒不可遏的大吵一架反倒還痛快得多,只要時時刻刻都在發洩怒氣,就不會有多餘心思去埋怨誰。沒錯,我必須無暇去想這些。我怎麼會得到這種病?
病痛就和在白色圖畫紙上潑灑紅色染料般鮮明而單純,每天都會有一成不變的疼痛找上門來,除此以外沒有其他感覺。她失去胃口,失去聲音,失去觸覺,也失去了心。
每當皮膚底下感受到疼痛時就會明白,在全身上下只剩下疼痛時就會領悟,所謂感情,原來也會消失不見。
但她必須裝作沒事,與想要放聲嘶吼的內心對抗。她害怕自己會死去,害怕會失去丈夫,所以她怨恨、憎惡生病的自己。
是啊,我所經歷的那些時光,
好孤單,真的好無助。
在接受治療時,我還見過這種患者。
生病本身已讓她認為失去身為女人的價值,所以乾脆不向他人傾吐自己的痛苦。男人以為女人不在意,於是持續要求發生性行為,而每次女人答應時,就會跌入更萬劫不復的深淵,因為病情惡化了。
妳覺得那女人很傻嗎?是啊,她很傻、很愚昧,但我無法這麼說。人一旦生病就容易心軟,看不到未來,眼光變得狹隘。對那位患者而言,在身旁的愛就是全世界,是她的全部,這有錯嗎?光是生病這件事就已經夠痛苦了,為何患者孤單無助、想依賴某人的心情都要被他人評為無藥可救?這不是發生性關係才引起的疾病嗎?要是雙方擁有一起擔負責任的共識,就不會演變成這種情況。
是啊,的確有很多堅強又充滿自信的女人,無論遇到什麼狀況都能戰勝一切,但不是每個人都天生如此,也不是後天就能培養出來。為什麼在那種困境中,評價的標準反倒還變高了,而患者必須負責靠意志承受一切?
也對,最讓人百般執著的就是疾病本身,所以患者一心祈求,拜託趕快讓我好起來,讓病痛消失吧。內心變得急迫,自然就會對每件事產生執著。我就是那樣。雖然有人變得無念無想,放下了一切,但我恰恰相反,我什麼都想守護住。我真的很討厭那種心情。我是如此迫切與渴望,又必須竭盡全力。就在刮除如殘渣般情緒的某一天,我感覺到了。拜託讓它結束吧,讓所有痛苦結束吧。我好想休息。
我想死。
得病,等於是將我的幸福交付他人,讓人惶惶不安又膽顫心驚。
這位患者,一定感到生不如死。
我不想看著圖表說出這麼情緒化的話,總之我繼續講下去。
從八月二十日到十二月一日為止,患者幾乎一個月會來醫院兩次。按照病例來看,大致上出現了這些症狀。
八月二十九日,陰道出血,有劇烈刺痛感,檢查結果為陰道有傷口。
九月十四日,因外陰部疼痛住院。進行了性病檢查,醫生建議停止性行為。
還有,九月二十四日,患者表示外陰部持續疼痛,同樣是有了傷口。從這裡可以得知性病檢查結果,是感染了滴蟲和披衣菌,醫生再次建議停止性行為。開藥後又進行了複檢耶。顯示沒有細菌。這時是十月五日。
接下來,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連續來了兩天,症狀都相同,果然醫生還是建議停止性行為,患者再次做了性病檢查。接著一星期後,又檢查出感染滴蟲和披衣菌。
這表示對方沒有接受治療,才再度感染。有些人即便感染了也不會出現症狀,所以會不經意的傳染給他人,最後就搞不清楚到底是誰傳給了誰。可是從再次檢驗的結果來看,她似乎沒有向對方透露病情。
為什麼她沒有說呢?我並不想在此發揮想像力。
患者有一陣子沒來,直到十一月才又掛門診。這時狀況就比較嚴重了,就連外陰部都流了膿液,接著做了子宮頸癌檢查,一星期後,檢查出一堆病毒。這一天還做了病理檢查耶。
檢查結果是在十二月八日出來的,醫生診斷為中度分化不良。
我不想擅自做其他判斷,可是妳看這裡,醫生持續建議停止性行為,還有,即便滴蟲和披衣菌感染都接受了治療,仍然檢測出相同的細菌。這根本說不過去,這表示患者在疼痛狀態下仍繼續做愛嘛!接觸的肌膚應該會痛得不得了,這種狀態下做愛會有快感嗎?若非如此,那就是有受虐傾向了,但患者是這種人嗎?
這位患者想接受治療,鐵定如此。
這人是誰?是認識的人嗎?
好吧,我不問了。不過,如果是妳認識的人,一定要帶她去醫院。
不過,這紀錄是什麼時候的?一年前嗎?啊啊,原來是這時候,那麼那又是啥?
哦,我是說妳手上的筆記,那也是醫院紀錄嗎?不是喔?不然是什麼?幹麼遮遮掩掩的?
好啦,我不問就是了。總而言之,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
妳一定要幫助這個人。
本文摘自姜禾吉《他人》。由時報文化出版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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