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7日 星期四

專訪姚尚德:我們都不是唯一一個性侵倖存者

六月份性別專訪,訪野孩子肢體劇團團長姚尚德,聽他說故事,才明白標籤也能轉化成力量。

如果網路搜尋「姚尚德」,會看見幾個關鍵字:野孩子肢體劇場團長、專業默劇演員、童年性侵倖存者。

以上三個身份與故事,平面媒體都曾有很多報導。「野孩子肢體劇場」新作《繁花聖母》六月中演出,探討跨性別議題,我們提出專訪邀請,訪綱開門見山問:童年性侵成為你的關鍵字之一,會否擔心未來受訪重心難以回到新作本身?

在台灣,公開自己性侵倖存者身份的人少,尤其當男性受害者現身者無幾。需要的已不只是勇氣,還有別的東西。

五月炎熱下午,我們約在女人迷樂園,姚尚德來得早,比預定時間提前二十分鐘,他個頭大,穿著深藍色麻料上衣,在光潔白地板上存在感鮮明。每天夜晚,他帶一眾演員排練法國作家惹內作品《繁花聖母》,身體遍遍複習慾望的混沌與深邃,再以紀律凝鍊成表演。野生的、紀律的,是我初見姚尚德的印象。

然而他更是柔軟的。專訪從請他示範默劇表現開始,例如穿針引線,他的身體如水流舒張,一邊講解,「默劇介於舞蹈和寫實表演間,不一定會有故事安排,它其實刻意保留模糊性與想像空間。」於是可能比寫實更真實,在黑白是非對錯之間存有。如今,他已經準備好,要訴說非黑即白以外的,他,以及他們的故事。

從混沌之處開始

「童年的創傷,到我在中正大學唸書的四年,基本上就已經忘記了。」姚尚德淡淡說。「我常覺得人身體裡面有一個機制,會把你身體最不想面對的,往記憶底層壓。可是真的忘記嗎?它已經內化在你的生命和身體裡,你的個性和人格其實已經不一樣了。」

他大學畢業工作兩年之後,到法國巴黎第三大學念戲劇,在語言隔閡的異地,就連表達自己都困難,於是曾經擁有的都不算數了,打掉重來,也像從零開始的生命體。

也是打掉之後,被掩蓋的就浮上來了。

那晚,他躺在巴黎公寓頂樓的傭人房住處做了一場惡夢,嚇醒過來,才記起十二歲那年夏天,他在新公園的亭子躲雨,被老人帶回家喝熱湯迷昏以後的事。夢裡,所有細節鉅細靡遺浮現,包括那房子潮濕的氣味,包括老人對他做的事。「我在夢裡看到,那個老人身後,還有另外一個老人。」他想起來,實際上當天有兩個人站在那裡。

「我驚醒,滿身大汗,眼淚流得整個都是,想我怎麼可能讓一件當時覺得很恐怖的事,跟著我這麼久,還跨過了海峽。當我來到巴黎,過往砍掉重來,這個東西居然還根深蒂固的在那裡。」

他開始回顧那事件之後中學六年、大學四年、台灣工作兩年的狀況,「發現它其實使我對人群有很大的恐懼,我慢慢把自己活成一個,邊緣人。可是那個邊緣人不是被排擠,而是覺得沒資格活在群眾當中。」

那一晚,事件第一次浮上記憶檯面。但真正去處理是在巴黎最後兩年,他看了大量精神科醫師和心理醫師,甚至靈療。彷彿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有能力可以處理創傷。「但當時是想把這件事情連根拔除。可是我現在回頭去看當時的狀況,會覺得用力過猛。」有沒有用?他說不能說有,也不能說沒有,「我會說,它提供當下我的一個出口。」姚尚德持平地說。

醫治創傷,原來自己就有能量

三十歲從法國留學回台,姚尚德開始以肢體默劇的形式,在小劇場演出。07、08、09 年,他做了很多探討戰爭暴力的戲,「其實有一點為賦新詞強說愁,也和自己不太切身相關。」說白了,他在創作上遇到瓶頸、經濟也遇到困難,借了很多錢,生活分崩離析。

「當時想,我怎麼會把自己的生活弄成這樣,這個時候,童年的事情又浮現出來,我想會不會一切的關鍵都是那件事?」姚尚德是習於反思的,他事後想原因,當然不絕對是童年性侵,可是對當時自己來說,彷彿找到了可以姑且稱它為問題根源的東西。「那時我想,既然有個可以暫且先處理的問題,那我就來處理它。」

於是他創作《孩子》,把深藏多年的性侵陰影轉化成舞台劇。也希望透過一齣戲,邀請親朋好友,從他們身上得到心靈的支持。

「我記得第一個版本,劇本出來的時候有兩頁 A4 長度的獨白,一直在罵那個老人,把所有想到難聽的字眼都放進去。第一次排練,設計來看,我念完那兩頁,身體好虛弱、好累,你就知道那個能量就完全耗出去了。設計一聽,他說尚德,這個可能不是最好的方向,我才醒覺自己把這當復仇方式,沒有經過消化。」

為了製作這齣戲,他必須遍遍消化情緒,釐清情緒的根源,那年他在舞台上一邊獨白一邊顫抖著說:「想一想,或許你要原諒的不是那個侵犯你的人,你要原諒的是你的父母。你跟父母關係如何?或許你潛意識裡責怪你的父母,他們沒把你照顧好,那天才會發生那樣的事,所以你開始對他們完全封閉。」

但直到現在,他都不覺得最終版本是最好的。說到這裡,姚尚德有很長很長的停頓,「怎麼說?就說,它已經和我的個性和人格扭在一起了,基本上沒有辦法把它從我的生命當中拔除掉。」

現在他回頭看《孩子》,認為最重要的價值是學會站在另外一個觀點,回去看這整個事件。「我們常常想要解決問題,可是有時候,問題不是拿來解決的,問題是要『看的』,反而是,你怎麼觀看這個問題,它有時候會比你想要解決問題,更來得重要。」

另一個觀點,成為他後面幾年看事情很重要的一個軸心。從巴黎時期想要「連根拔除」性侵事件的影響,走到回台灣面對憤怒,接受與事件情緒共存的自己。演成一齣戲,也使他得以拉出一段距離,全觀地照看整件事。「這也是我第一次這麽正視自身問題,並且努力想要處理,《孩子》不是一種救贖,它可能有療,但有沒有癒很難說。但至少在 2009、2010 年,它的確成為我的錨,幫我穩定下來。」

看見捲在事件與情緒中的自己,看清情緒緣由的天與地,隨著戲劇公開出演,他更開始看見自身以外的世界,真正的世界。

「我⋯⋯我有一天演完之後,有一個台大一年級的男生,他說想要抱抱我。」姚尚德做出一個溫暖的擁抱姿勢,「我就給他很大的一個擁抱這樣,擁抱的時候,他就在我耳邊講說,謝謝你,你也講出了我的故事。」

一個擁抱,非常震撼,「遇見他,我才真正把這世界上發生這麼多性侵案件,跟我自己做了一個連結。自那一刻開始,我才真正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受害者⋯⋯」他深吸一口氣,「當你把自己設定為唯一的受害者,很容易一直在受害情緒中,那個情緒漩渦既吞噬你,也會滋養你溺在其中,不願打破,後來我才發現,這對自己來講,其實是很內耗的思維模式。」

性侵倖存者的標籤 不引以為恥

社會對倖存者多有被害者(vicitm)刻板印象,這可能同時緊箍著他。此外,性的禁忌型態,也使社會容易投注許多誤解眼光。對很多人來說,扛著被害者的標籤、以及附加其上的誤解想像,是辛苦也沈重的事。

如今,姚尚德也不只代表他自己,他是野孩子劇場的創辦人與團長,標籤是否會對他造成負擔?我出發做這場專訪,也有擔心。經歷創傷、生存下來並且帶給他人力量,傷疤換個角度也是戰功彪炳與冠冕,但這種說法,亦可能顯得過度輕盈和矯情。我斟酌著,問他自己怎麼看待性侵倖存者身份,對表演事業造成的影響。

「其實,我也有過擔心。」雖然訪綱裡面就有這題,但相較前一段訪問,姚尚德仍顯得有些緊張,「工作夥伴也會提醒我要小心,『不要每次 google 你的名字前幾名都和性侵有關』,有陣子滿苦惱的,可是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方式去避免,就算我不講,也還是會被導向那邊。」

「後來有一天我就想,這些所謂的標籤,它⋯⋯並沒有,妨礙我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我發現他的表情緩了,鬆了下來,「大家貼性侵標籤在我身上,但它從來沒有妨礙我去做例如偏鄉兒童教育。所以我認為,如果我自己不覺得被標籤影響到,它就不會影響到我。」

「但的確在客觀現實上,報導可能不斷導向性侵事件,那我覺得⋯⋯」姚尚德習慣自我詰問,說到這裡,他有很長的停頓與呼吸,望向窗外高架橋下的車流,「我不是什麼名人、Super Star ,我到很多地方人家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如果今天是 Super Star,這個標籤真的影響很大,可能走到哪人家都會指指點點,這也是我選擇默劇這麼小眾的表演藝術形式的原因。」

要逃避嗎?我選擇善用

另一個讓姚尚德不避談性侵倖存者身份的原因,來自雲門流浪者校園講座的意外經歷,讓他開始有「必須講」的責任感。

「巡迴講座的前一兩年,分享內容全部是『默劇出走』的故事,直到有一次,我在某一個女中,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間有感而發,就提到了童年這件事,那次講完之後,我收到很多字條,大概七八張的字條,可是你知道,裡面大概有兩張三張,跟我說他們也是性侵受害者。」他說到這裡,聲音縮小了,我彷彿看見當時他握著字條顫抖的手。

「看到這些字條,我整個是,嚇呆了。沒想到這個情形還持續發生。」姚尚德心想,這些女學生比他勇敢好多,自己要二、三十年才敢講述的事,這些學生與他素昧平生,也有勇氣寫在紙條上交給他。

「她們是尋求知己嗎?還是某一種求救訊號?我不知道,可是我日後在學校演講就都會講這件事。講完之後,我會告訴大家小丑不流淚的臉書專頁,如果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可以留言給我,我就收到很多的訊息,都是這樣子的。」說到這裡,他眼眶有點泛紅,我也是。

他想了想,又與我分享一個故事,「有次我去一個中學演講,過程中有個國一的男生,聽了就一直哭一直哭,哭了五、六分鐘之後,老師就把他帶出去,後半段他其實沒有聽到,他再進來,我已經講完了。我要走了嘛,他就走過來問,老師,你可以留下來十分鐘嗎?我想要跟你聊天,我說好啊,他就有點忌諱,說我們可不可以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他們站到與講堂稍微有些距離的位置,男孩跟他說出自己從小學開始被父親和哥哥性侵的經歷。說到這裡,姚尚德已經忍不住流下眼淚,「我一聽到我整個⋯⋯」他頓時顯得有些疲軟,然後想起自己已不再是那個無助的小男孩,是可以協助的大人了,他調整成更溫柔的語氣,「我問他說,你有跟老師反應嗎?他告訴我,小學的時候有跟班導反應,可是班導師直接打電話給他爸爸,詢問有沒有這件事情?那你也知道,更恐怖的事就會發生。他回去之後又被打,當天晚上爸爸又再次強暴他。一次兩次,他對學校的機制就再也不信任了。」

「你知道那個心有多痛?」姚尚德的五官絞在一起,眼淚還在流。「我就問他,那這件事還持續發生嗎?他說,對,我不知道怎麼辦,我說,你們現在的老師知道嗎?他說他不敢說。」男孩的老師知道家庭有狀況,但具體不知道什麼事件,家訪時候,家長會換一種臉孔。

「他告訴我,我才發現我其實仍是愛莫能助。當下我告訴他,你啊,你比我勇敢好多,敢在這個年紀,面對我這個陌生人,只是聽了我幾句話,就跑過來跟我說這整件事,這真的很勇敢。」

「可是,可能還會需要再更勇敢的踏出下一步。」男學生仰著臉問,怎麼走?

姚尚德說,如果願意相信他,他會跟老師談。男學生愣了一下。「跟你們老師說的原因是,我聽到這件事,其實是一個持續進行的犯罪,不可能不做任何行動阻止。如果你相信我,我會很仔細小心地講這件事,會把你所有的顧慮都講出來,然後請他以最謹慎的方式去處理。」後來男學生說,好,他願意試試看。姚尚德和班導師長談,請老師一定要按照正常處理程序,後來老師就處理得宜,學生也受到社工團體的好好安置。

「所以,對,我當然有這個標籤貼在那,但這個標籤不是貼在那裡讓我躲開,讓我引以為恥什麼的。我覺得可能有其他的方式,可以去善用它。」一句很熱烈的話,他說得平淡。不是口號,也毫無自我喊話的意味,我知道,他確實如此生活。

【下一篇】專訪姚尚德:40 年代法國與當代台灣對話,從《繁花聖母》看性別與慾望盛開

編輯後記

寫稿此刻,接到 Content 夥伴消息,囧星人踏出一步,在自己的社群媒體公布自己也是童年性侵倖存者。作為網路名人,她可能將承受很大壓力,那是很大的決心,也是很大的勇氣與力量,女人迷希望協助打造一個更溫柔的環境,在這個時刻,我們必須溫柔善待周遭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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