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迷深度專訪,專訪陳珊妮,她一身酷黑如個性般直率,處在到處都要貼標籤的科技時代,捨去比較,她只願成為自己,一直創作的初衷簡單,做起喜歡的事,怎麼也不會嫌累。
下午三點,陳珊妮提早兩分鐘到,一只墨鏡,盤起髮髻,一身黑溜進來。
她手長腳長,如印象酷,落肩 T-shirt 寫 We are strong,沒想到進門第一句話,卻說「你們這廚房真好」,語氣宛如貓狗小動物。
廚房真好,她指身旁經紀人,「她很會下廚呀,我負責吃。」陳珊妮之所以酷,也是因她不放過生活,抽絲剝繭,全是創作線索。
她一雙眼,擅從日常提詞釀曲,創作至今,陳珊妮如少女前輩,在 94 年《女人肚子餓的時候》先寫下,「我寫歌的時候,你正撈去湯裡的油。將來可要找個好老公,要懂得做菜,懂得生活,懂得我。」她寫愛如 B 級動作片,寫失戀如雨季,寫時代可歌可泣,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整個雲端,寫滿誰的瑕疵。
少女前輩,搖筆桿,開疆破土,早我們一步去戰鬥,歷時二十來年。
戰神卡爾迪亞是個 ID,致這時代的神經質
寫陳珊妮,就怕寫壞,怯弱下手,反倒想起張懸寫陳珊妮,一句精巧,「陳珊妮是非常古典的人,她是我遇過最努力的人之一,卻極為厭惡與努力一詞掛鉤。」
真有功夫,努力不著痕跡。如訪談期間,陳珊妮很是輕巧,個性飽滿,喜歡點頭,不同意直說,跟她聊時代像談哲學,跟她聊音樂如聊少女學,我常有頓悟感覺。她眼睛腫,訪談始終沒摘墨鏡,我在鏡面反覆瞧見自己倒影,感覺她鏡後眼神溫柔,看得我一身透明。
比方說我想得很遠,劈頭問新專輯《戰神卡爾迪亞》意象,羅馬女神祇,戰鬥,是不是替誰表態?她卻笑,說怕是要讓我失望,我其實沒有任何指涉,更像惡作劇。「戰神卡爾迪亞,我沒有去查他代表什麼,我甚至不覺得他是女生。不妨把他當作 ID,網路上某個人的暱稱,他可以是男是女,是我們身邊的任何人。」ID 背後不必指涉,於是打開想像空間。(推薦閱讀:偷窺音樂人 Hush 的房間:我的房間就是我的小宇宙)
這時代要成為別人也很容易,隱身 ID,浮動 IP,虛實交錯,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陳珊妮寫意,大筆記下,入世且出世,從《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醞釀,孵化概念完整的《戰神卡爾迪亞》專輯。
第一首主打,她寫獨處,有點挑釁,這個時代崇尚熱鬧,追逐點擊,我們一直少了勇氣告訴自己, 我們需要那點孤獨;第二首,她寫---☐☐☐☐☐ // 亂碼,叛逆字元裡有寫作的自由,她說自己尤其崇拜網路寫手,必須以曲相贈。
她說別誤會,我寫不為批判,反倒是老實去看。「說穿了,我們都離不開這些事情。像我,我討厭發文交代,我做了什麼,我去了哪裡,但我們早就很熟悉這些事,不忘點讚。同時我很少接電話打電話,習慣傳訊息,手指也停不下來。」
觀察時代,活在時代,迷戀時代,倦膩時代,這時代既可恨又可愛,陳珊妮持有稜角的筆,寫成明快專輯,致這時代的神經質與神經病。
獨處,是跟自己的不安全共處
黑衣女子,走下手扶梯,等捷運,撥電話,直視鏡頭,畫面越拉越遠,一個手機螢幕,一個便當,一個人低頭,看直播配飯。《獨處》唱現代人的獨處焦慮,歡迎來到手機與人一體的賽伯格時代 [註1],科技正在創造我們。
活在這時代,獨處太難了,陳珊妮搖搖頭,「手機有一堆通知,我們不能安靜,分秒成癮。一分鐘前收過信,下意識再點了郵箱;拿手機出來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滑什麼。」我們尋找,卻並不知道我們想要什麼,陳珊妮話很輕,像講述中性現況,人人都神經脆弱,人人都害怕被遺落。
時代有變,她想自己從沒有手機的年代來,曾有一度,世界安靜,與自己相處已足夠忙碌。「人都需要有個很安靜的時間,只屬於自己一個人。反省內心,平靜整理。但是大部分的人,一旦安靜下來,就很焦慮。」(推薦閱讀:大數據的楚門世界:自戀的打卡時代)
焦慮何來?她笑了起來,「獨處,是跟自己的不安全共處。獨處,是選擇不便宜行事,不避掉困難與繁複的思考。當你抗拒,就累積焦慮,所以你感覺越忙,反而越空虛。或許,我們其實很需要與自己共處的孤獨。」
我點頭,說這有點禪意,陳珊妮像想起什麼似地說,「大概是因為我很討厭跟別人在一起,我很喜歡跟自己相處。」
「獨處,是最清楚的。人會累積出自己的意志跟喜好,獨處是性格培養,你會發現,你根本也不需要別人的意見。你有沒有發現,每次你跟朋友逛街,你就買了一堆你根本不會再穿的衣服...」
或是逛街,或是吃飯,或是旅行,陳珊妮覺得一個人好,只聽令自己的意志,養成獨立思考的能力與習慣,是為了讓你不再有機會怪罪其他人,選錯了,都是自己的問題。
四兩撥千斤,打通任督二脈,大概是陳珊妮獨有的黑暗療癒吧。她說獨處沒什麼訣竅,從每天留點時間給自己開始,去感受身體裡的不安全。當你拿著手機,你以為整個世界都需要你,當你放下手機,你以為自己會活不下去?
其實也不會。
貼標籤是一種危險,按讚是一種偷懶,時間少是一種假象
這時代還有什麼?標籤美學——#Hashtag,粉絲專頁按讚,意見領袖追蹤,分門別類,猜想你喜歡什麼,你屬於哪一類。
陳珊妮討厭被貼標籤。
出道至今,人們愛問她,妳怎麼看黃韻玲的音樂?「人們總問我同期的女歌手,怎麼就不問我陳昇跟伍佰?」她無奈笑,「我當然知道標籤很方便,下廣告也方便呀,但是標籤,也讓我們忘記好好去理解一個人,忘了這是一個人。」
標籤美學,是另一種自我實踐預言,我們心心念念,把自己活成別人的期待。
歸納亦然,不停歸納是一種危險,陳珊妮以創作者口吻向我說,也像提醒自己,「我們的工作,之所以創作,就是要努力排除這件事情——我們要打開更多空間,不要侷限在薄薄的定義裡。」
陳珊妮的官方臉書,自己經營的,她看按讚有感。按讚,多偉大的發明,讓我們便宜行事地,給自己快速製造安心感。我按讚了,我表態了,我參與了,我是有理想的。「按讚文化盛行,讓我們實質行動力下降,這是不自覺的,也沒有惡意,但我們確實越來越少去實踐任何事情。」比如說,保護貓狗人人鍵盤支持,棄養率還是居高不下。
像哲學問題,一棵樹在孤寂的森林倒下,沒有人聽見,那它有沒有發出聲音?現在的我們,不願做一顆無人聞問,默默倒下的樹,我們要那些會被看見的,會被聽見,會被點讚的東西。(推薦閱讀:終身成就!梅莉史翠普的金球獎演講:做一個能說話的人,就該為他人發聲)
科技創造我們,也創造了這時代愛與被愛的規則,有用與無用的價值。陳珊妮話鋒轉,說不定時間焦慮也是假象哦。知識經濟,比拼時間 CP 值,「我覺得時間感,不見得是我們想的這樣。其實人生有很多值得浪費的事情,翻一本書,睡一場好覺,你只想著目的優先,就忘了過程。」
「花時間看完百年孤寂,就是一件超級值得浪費時間的事情。」珊妮如孩子般向世界認真抗議,順便問我,「對不對?」
我心裡沒有經典,我喜歡新的東西
我點點頭說對。
時間之於陳珊妮,亦是她創作不輟,1994 年,她出第一張碟《華盛頓砍倒櫻桃樹》,接著每兩三年,就能等到她一張專輯,陳珊妮以創作紀年,寫自己的編年史。我忍不住問,妳持續寫的原因是什麼,懷抱使命,還是懷有玩心?
她想了想,像在思量怎麼說精準,慢慢地說,創作並不高大上。「我不覺得創作有什麼了不起。真的,這就是個工作,在勞力的付出,甚至沒有其他人辛苦,我們碰巧在傳播有點影響力,不代表我們比較重要。」她還是酷酷的。
談使命感對她而言好危險,「把自己放到一個高度,視野反而變得侷限。」
聽來有點玄,不過一路走來,陳珊妮確實一直抗拒成為某某人,成就某某風格。於是,我們很難談珊妮創作的套路或風格,她出其不意,此時無招更勝有招。
2015 年,讓人驚艷的《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她找蔡明亮、駱以軍、鯨向海、個人意見等人跨界作詞,理由很頑皮,「我想知道那些,我從來不知道的事情。」跨界意義在於替作品帶來不預期的主題,與嶄新的生命。
陳珊妮討厭重複,對限制尤其感冒,「限制都是學習來的,可不要別人貼你標籤,就毫不思考地買單啊。」像什麼呢?陳珊妮突然碎碎唸,「現在全台灣的致鬱系小說,都來找我推薦呀,冷門的電影,也都找我試片。啊,其實我也很想看陽光的電影啊,為什麼不找我看?」
「我心裡沒有經典,我喜歡新的東西。」陳珊妮新解,喜新未必得要厭舊,好的,出版社跟片商,可以筆記了。
做音樂,我從來不曾疲倦
聽陳珊妮聊音樂,很過癮。音樂是她最大的興趣,碰巧成了賴以維生的工作。「閒來無事,我就想聽音樂,就想看表演。」
她露出迷妹眼神,分享自己遠赴德國追 Remmstein,迷妹不怕遠,奧林匹亞競技場,身邊全是金屬壯漢,她亞洲面孔,搖扇子,自有底氣。「我心想,怎麼有這麼好的歌,他們是很亂來的團,亂來得很好,突破了世上很多審美。」最後一首歌,主唱換上鋼鐵翅膀,唱了 Engel,陳珊妮在現場泫然欲泣,覺得好美。(推薦閱讀:專訪宇宙人:「十年之後,我們依然是當年愛音樂的少年」)
她如數家珍,滑 Iphone 給我看了好幾首,在意的樂手,欽慕的團,喜愛的製作,談起好音樂,她如赤子讚嘆,「怎麼有人寫得出來這麼好的音樂,我常感覺幸福。」
做音樂以來,她未曾疲倦,「喜歡的東西,是不會累的。」語氣裡一點懷疑也沒有,音樂是她反覆練習,於是純熟的興趣與專業。
這年頭談工作是興趣,大概有點奢侈,陳珊妮也明白,「若是興趣跟工作能結合,那很好,若是不行,我覺得人一定要培養興趣。你有興趣,有在乎的事情,生活會活得充實。」
比如朋友和她抱怨,生活沒有目標,人生沒有方向,情緒不穩定,以酒澆愁,怎麼辦?她冷冷提醒,我覺得你先從好好打掃家裡開始吧,把阿姨請回去,你自己來。
「這個世代,很少強調身體實踐的重要,但是身體實踐,能幫我們累積很多基本的東西。我很相信生活,當你開始讓生活變得紮實,就不會有太多無謂的煩惱。」
一句點醒,且要點到你痛,是陳珊妮的善意。
想抗拒標籤,那就直接去做呀
聊了之後才發現,陳珊妮的音樂底子,是進錄音室練起來的。台灣唱片製作業,是師徒制,她遇上好師傅,傾囊相授,說起來,是幸運也是努力,學了不少正規東西。「不過,那時候我進錄音室工作之後,才發現錄音室沒有女生。」
為什麼沒有女生?沒有理由,人人推說不適合,搬東西太重不適合,女生不懂電器器材啦,陳珊妮努努嘴,「都有板車了,誰不會搬呀?不懂電器,那為什麼家家戶戶都是太太在用家電?」
做《拜金小姐》那年,是 2004,她從香港找了女錄音師,跟個女助理,整個 Team 全女班,唱片公司帶了助理來觀摩,她回,怎麼樣,現在是動物園啊?很稀奇嗎?她看不慣,無需假裝。
十年之後,時代有別,獨立錄音室多了,製作環境多了,女性製作人多了,陳珊妮感慨,別讓行業限制了更多創意發生。
我說那怎麼辦,這世界標籤這麼多,她帥回,「想抗拒標籤,那就直接去做呀。」
直接去做呀,別無他法,像陳珊妮一路走來姿態,她是身體力行的巨人,持續打開自己,她喜歡所有她不曾知道的事情,世界才會永遠新鮮,音樂也是。(推薦閱讀:思想就是我的性感帶!年度影響力女人年曆:小威廉斯、佩蒂史密斯、小野洋子)
我想起林宥嘉談陳珊妮,說她專業,自己願作唱歌機器給她使用,陳珊妮笑回,宥嘉有一萬個為什麼,可我喜歡,我們都有疑問,往後,知道得越多,討論層次越廣,音樂素質越好。陳珊妮出道 20 來年,人人喊前輩,假裝很容易,沿襲很輕鬆,可陳珊妮偏不,這麼做,那大概就無聊了。
「流行音樂是人的事情,不只有技術。」她是這麼說的,說得好輕。
聽陳珊妮音樂,像獲得邀請,得以窺看宇宙,宇宙裡有未知,有永遠的未來進行式,多美,我也在心裡頭,這麼對她說。
[註1] 賽伯格:又稱改造人 cyborg,即是機械化有機體,是以無機物所構成的機器,作為有機體(包括人與其它動物在內)身體的一部份,但思考動作均由有機體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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