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7日 星期六

「城市精神危機」:沒有歸屬感的可怕在哪?

城市精神危機,可以指當代人的「孤獨感」,因為內心沒有歸屬,孤獨被演繹為各種不同的形式:否定的、空虛的、重複的、極端娛樂的......。

我是從 22 歲開始在紐約讀碩士的時候,忽然開始意識到「家鄉」這個問題的。 剛開學不久,有一位老師跟國際學生開歡迎會的時候,聊到了說英文的「口音」問題。

她來自澳大利亞,說話的時候有著明顯的澳洲口音。 她跟我們說,她從來沒有試圖糾正過自己的口音,讓自己聽起來像「純正」的紐約人。 她說,對她而言,口音是自我身份的一部分,它代表著「我從哪裡來」。

「你從哪裡來」的這個哪裡,不僅僅是地域上的所指,還包括了你在其中生長的習俗和道德。 我被老師對於「自我身份的源起之處」的驕傲所打動。 從那時起,我意識到了與「家鄉」有關的一系列問題。

我開始思考自身是從哪裡來? 開始重新重視和審視家鄉,也思考「家鄉」為何在許多年輕人的注意力範圍裡都是被輕視、或者是忽視的。 我們很少強化自身與家鄉的聯結,這種狀況下,中國的年輕人失去了些什麼?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中國絕大多數的中青年人,都不是在真正意義上的「城市」裡出生的

我出生在中國南方一個海邊的小鄉鎮。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日常生活中需要打交道的人,全部都是與爸媽認識的,無論是看病,還是買衣服,或者吃飯、去銀行。 這與城市生活中的「人脈」或者「特權」是不一樣的事情。 在小鄉鎮裡,每個人的生活似乎都是這樣開展的。

由於有山有水,大多數人的生活過得都不錯,菜場裡賣的都是當天打撈的水產,有時候還有山上打到的蛇。 一年四季,是隨著飯桌上不同的食材推進的。 另外就是傳統節日了。 端午要吃食餅筒(一種把各種菜先做好,切成細絲,包進麵糊的薄薄的餅皮裡吃的食物),冬至要吃擂土圓子(一種糯米團子,在看起來像沙土的甜味粉末裡滾一滾再吃),清明要煮好一碗碗的飯菜帶上山祭祖,然後回去吃掉。

白事(家裡有人去世)也是相當熱鬧的一種特殊的時節,擺開酒席,請親戚朋友與和尚們一起吃飯,然後敲鑼打鼓,中國和外國的樂隊都有,還有各種花車、紙紮的物件,排成一個一個方陣,拖開長長的隊伍,然後緩緩遊街。 春節就更不用說了,氏族裡所有的人聚在一起。 還有很多我不懂的日子,會被家人帶去到寺廟、道觀和祠堂裡。

在孩子的眼裡,鄉鎮的生活是無趣的。 在我生活在家鄉的時候,我們那裡連計程車都很少有,父母會叮囑不要坐,因為是「外地人」開的,不安全,不難想像鄉村生活是多麼日復一日、範圍狹窄、毫無「自由」。 兒時我更無數次抗議能否不去親戚家枯坐,希望能自己留在家裡看電視、打遊戲。

到了青少女時期,我隨父母搬遷到了一個國際化大都市里生活,這裡有超大型的 shopping mall,不計其數的電影院、美術館,大型的遊樂場。 這裡的孩子都能張嘴說出各種大牌的名字。 我在這裡開始過上了不會有鄰居來走訪、生活中充滿陌生人、辦事依照規章的城市生活。

當我逐漸融入城市,開始擁有了一種「城市人」的身份之後,我返鄉的次數逐年減少,我對故鄉也開始有了一種手足無措的陌生感。 在後面的很多年裡,我只覺得老家是個極不便利、又充滿了人情麻煩的地方。

城市是屬於現代的,而中國的現代化是崇拜西方的。 城市中很多人,都不自覺地認同了西方個體主義、和消費主義的文化。 我們覺得分工細化的陌生人社會是文明的、先進的、發達的,西方品牌的溢價是值得被消費的。 相對應的,熟人社會在我們眼中充滿了矇昧、是思想落後的代名詞。 離開小村,去大城市奮鬥落腳,曾是一代人共有的美夢。 而當他們如願之後,接受了西方文化的教育的這群人,開始對故鄉懷有一種「高人一等」、「不願為伍」、或至少是「無法融入」的疏離感。

可以說,許多中國的年輕人,不但與他們的「身份之源」是沒有連接的,更有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在努力試圖與那個源頭劃清界限。

我們為什麼要成為「城市人」?城市,究竟會給我們的自我身份帶來些什麼?

對城市身份的嚮往,與對於「西方」的認可與仰慕是分不開的。西方,至少在那一代人的眼裡,代表著更先進的技術,更細化的社會分工,更高的經濟水平。人們對於「洋氣」的追求,和對於「土氣」的厭惡,與整個社會迫不及待、甚至是極端地追求以西方模式為標準的「現代化」是直接相關的。

此外,現代的西方也代表了一種「人人平等」的新的道德觀。人們依據統一的規章和法律行事,比起需要考慮「不同的人情關係」而揣摩自己的做法,這種新的方式無疑是更簡單的,尤其對於涉事未深的青年人來說。在鄉土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處事規則不是一成不變的,需要考慮到親疏關系、倫常地位,做出謹慎而圓滑的處理。熟練掌握了這套倫常要求,便是「得體」。

而很多年輕人,都把這種「因人而異」的處事準則,等同於「虛偽」、「世故」,或者至少是「多此一舉」。城市人的身份,便也是與這種「老舊」、「不公平」、「不誠實」的道德決裂了。

當然,城市人的身份,更代表了一種「靠自己贏得世界」的可能性與理想。青年人意氣風發,相信有限的生活束縛了自身的「可能性」,他們渴望新的東西——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相信「新的就是更好的」。我們父輩、祖輩,經歷了國家兩個追求生產力高速發展的特定的歷史階段,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國家的歷史階段(包括當下)都號召人們擁有突破平庸的夢想。我們沒有學會如何衡量自己究竟希望在世界中站一個什麼樣的位置,更沒有學會安於平庸。

每年,都有不計其數的人,和我一樣從鄉鎮來到城市生活。城市五光十色,光是高樓林立的樣子,就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偉大。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究竟付出了什麼?

無聊感、空虛感、單調的重複和疏離感,冷漠與孤寂感

「原子」,是托克維爾提出的,描述民主化進程中,現代人生活狀態的最形象的表述。如果說,曾經,我們是通過不同的氏族、不同的民間社團、與更大的社會系統發生聯系,在建立在陌生人關係之上的城市中,是一個個極端孤立的個體,直接接觸著極端巨大的社會系統。在一些時刻,我們感受到城市這種組織方式的偉大,另一些時刻感受到它帶給自身的壓迫。

渠敬東老師曾經談論過這個問題,他的觀點,幾乎重寫了我關於童年和家鄉的所有印象。他非常重視「鄉村」,他甚至提出,「鄉村是當代精神危機的疏散和化解之地」。

當代人的精神危機,也許可以歸結為「孤獨」二字,我們心中無處歸屬,而把孤獨演繹為千變萬化的形式:否定的、空虛的、重複的、極端娛樂的。而在鄉村的倫理中,恰恰有很多用來對抗這種孤獨的東西。

比如,渠敬東老師談到祭祖和祠堂的意義,他說,在鄉村裡,一個人是從他的祖先那裡延續下來,他知道自己的譜系、祖先的故事,他自己的血脈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在未來綿延不絕。人在這樣的生活狀態里,不是一個與他人完全隔離的存在,而是很多人的生命和生活中的一個環節。我想,人在這樣的狀態裡,才會把同族人的利益看成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在很多年輕人的看法中,就是一種麻煩的東西——為什麼不和他們劃清界限算了?可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人陷入一種孤絕的寂寞感中去。

渠老師說,「當一個社會真正遭遇到危機和動蕩的時候,人們才會意識到沒有歸屬的可怕。」在鄉村生活中,人們互相照顧,這既誕生了無盡的矛盾衝突,卻也一直、的的確確是很多人度過困境的路徑。人們覺得小家之外還有延伸的親戚大家庭,此外還有氏族,還有村落。他們既有義務照拂他人,也有權利向他人求助。

老師說的一段話非常打動我:「今天的人,只靠自己去贏得世界,其實,最終絕大多數都是輸的,懂得一點點體制構造常識的人,甚至懂得一點點概率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可是光憑自己去贏得世界,最終痛苦總是大於快樂的。在人的一生的不同階段中,總有失望、擔心、焦慮和興奮,一個人總是渺小的,抵抗不住那麼大的體制,也無法適應所有的變故,而在這里,在一個人遇到困難或人生重要階段的時候,總有神啊、靈啊,鬼啊陪伴著你,有祖先在你那裡守護著你。讓你在生老病死中心安,讓更多的人幫助你。很多人講這是迷信,而我卻覺得這是人性使然。人有敬畏,才有安全感,人有依戀,才有歸屬感。

在城市中,我們孤獨地面對整個世界,似乎有無窮的力量。可是等你失戀的那一天,等你失業的那一天,等你生病的那一天,等你面對死亡的那一天,你才有可能真正明白,在這個世界裡過活,不能僅靠你自己。


圖片|來源

在北大上學的時候,我很喜歡教人類學的朱曉陽教授。去年他和我說,要帶著十幾個研究生同學去雲南的一個鄉村修廟。這個鄉村我是知道的,叫「巨集仁村」,是曉陽老師的故鄉,也是他幾十年如一日、研究和守護的村莊。

這個村莊位於昆明市,這些年,曉陽老師為它拍攝了兩部風格迥然不同的紀錄片,一部叫做《故鄉》,另一部叫《滇池東岸》。這兩部片子都是講述昆明的城中村改造。這座村莊是無數中國村莊的縮影,它不斷地被城市化傷害、乃至吞噬。村莊幾度險些被拆,可村莊里的人,還有過去的道德、風俗、倫常,也一直在對抗著城市對它們的入侵。

《故鄉》是一部長達4個小時、沒有背景音樂的紀錄片,大量的對白都是當地的方言。我上大學時看了它的首映。老師說,他們試圖用一個一覽無餘的視角去看這個村莊。一開始,我們覺得他們的生活是悲慘的,髒亂、還隨時可能失去,可兩年的拍攝過程中,我們不斷發現,在當地人看來,他們的生活是很燦爛的。

「在我們看來他們的生活是痛苦的,但他們仍然在生生不息得努力,也總是能夠抓住一些能讓他們站得住腳的東西。」

距離那時,已經過去了七、八年的時間,我現在對於老家、對於更多人的老家的理解,很接近老師當年說的這句話。 曾經覺得「虛偽」的人情往來,如今在我眼中卻很有一種「用心」的溫度,也再不覺得在老家無事可做的時間是無聊的。

因為越來越長大的我,已經慢慢明白,生活的模樣並不是如兒時所想,始終充滿了延續性的快樂的事項。 生活是斷裂的,大多時候被乏味的事項佔據時間,是充滿挑戰和困境的,好事是令人意外的。 而當城市裡的我為生活所苦的時候,回頭卻看到家鄉的人們理所當然地、承受著並不樂趣橫生的生活——就彷彿無論怎麼樣,生活都能夠延續下去,並始終有燦爛的東西會時不時地發生。 人最終都是在有限的範圍和內容裡生活的,而安於一方小天地,本身就需要智慧。

那可能就是那些幾千年來的傳統賦予人們的東西——它讓人相信生命始終可以延續下去。

還記得當時,老師跟 20 歲一臉懵懂的我說,觀眾看不懂也沒關係,他們今天不理解,明天不理解,但早晚有一天他們是會理解的。 我遠遊多年,終於開始學會從身後那一小片故土汲取力量。

以上。

正文到此結束。

就像主創小姐姐一樣,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對故鄉的情感大都會經歷一個從熟悉,到陌生,再到熟悉的過程,還會經歷一個從懵懂,到不解,再到理解的過程。 我們每個人都曾嚮往過遠方,嚮往過更遼闊的地方,但在那些最低落的時刻穩穩接住我們的,總是身後那一方小小的故土。

而我們對故鄉的情感最強烈的時刻,往往是那些身處異鄉的時刻。 有的時候,只有當我們離某個地方很遠很遠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開始認識那個地方。 對很多人來說,家鄉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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