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張曼娟,當年老照護成為我輩中人終會面對的課題時,她不談孝,而是如何在照護過程記得愛,愛自有能量,成為人生路上,始終溫厚的答案。
年少時讀張曼娟,以為情愛是人世間最美的事,《海水正藍》裡的愛情藍得如此哀愁,她散文裡的情思更是悠長不滅。時間快轉,當我們從她書中學會了如何戀愛、如何旅行與讀詩後,卻也走到了另一處人間渡口,開始得學著與青春和所愛告別,這不是件簡單的事。
不管我們最終是否抵達了更好的未來,一路上許多人卻不約而同放下了書本,因為人生有越來越多事不再能從書中找到解答。像是,如何成為一個大人、如何與過去和解、如何面對創傷並學著告別。茫然之時,張曼娟卻一如過往的每時每刻,靜悄悄地書寫著。
她在新書《我輩中人》裡,悠然寫下行至人生中途時的途中風景,「風景」並非總是坦路,更得面對父母老去和自己的中年。讓我借用一回她上本散文集《當我提筆寫下你:你就來到我面前》之名,若你還在閱讀、仍願意閱讀,當你再次讀進她為你寫下的字時,她總會來到你面前,用己心換渡你心。
圖|張曼娟提供
孝順不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愛才是
大約兩年半前,張曼娟面臨了一對年老父母的先後生病,當她真正開始了照護生活,才發現過去所想的「老病」還是太過單薄片面了。她回憶道:「我九十多歲的父親率先病了,是來勢洶洶的老年精神疾病,他非但沒有病弱,反而變得非常狂躁跟暴動。對我們的生活和情感造成了很多破壞與傷害,與其說我的感受是不甘願,不如說是驚訝,因為我沒有想過照護者要面臨著這樣的問題。」於是,她花了近半年的時間去重新安頓自己的身心,也曾在好幾個夜晚,當她正埋首寫作時,吃了安眠藥仍無法入睡的父親一次次的起來,她只得整夜不間斷的處理許多不可預期的事。在那段陪父親奔走精神科的日子裡,醫生曾經委婉的和她說:「許多陪伴老齡患者的親友,過不了半年,都自己掛上了精神科,因為已經崩潰了。」那時,她知道醫生是在提醒她,怕獨立照顧父母的她身心無法支撐。(推薦閱讀:【鍾文音專文】幫母親洗澡,解除我對老年身體的恐懼)
於是她做了個決定,那就是設下停損點,在照護的同時,不讓他人掌握自己的情緒。因為每個人的生活,都應該保有一點自主的空間時間與自由,這樣的留白讓我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也確保我們能盡好照護的責任,只有快樂健康的人,才能帶給別人快樂。
在父親病下沒多久後,張曼娟也面臨了母親的失智,當母親的記憶開始模糊,總忘記近期的事,愛叨念過往的事時,必須照護的人又多上一位,也因此她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再年輕。她細細向我道來某日的一個場景:「我母親很愛泡澡,但因為她有點輕微失智,年紀又大,泡澡完很難自己起身,我得去設法抱她,那時我發現我完全無法抱起一個六十公斤的事物,即使是我的母親。」許多事不是不願做,而是做不到了。從父母的老,預習自己的將來到接受中年的到來,於是她想為自己、為其他的中年朋友寫一本書,不只是照護父母,更是面對自己。她認真地說著:「我不想它成為一本照護之書,但還是要告訴中年人,照護這議題是難以規避的。」
我讀著她寫下的點滴日子,在這兩年多的奔波中,卻發現她不對人宣揚孝,寫下的全是愛。我問起她,為什麼總不提要孝順父母,而是說愛呢?她微笑以對:「因為孝不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但愛是。更何況,若你跟現代的照護者說你得盡孝,他可能會有更多的理由來打槍你。也許他小的時候父不慈,如今為何卻要逼著子孝呢?」如果孝順是一個互動的機制,像是齒輪必須互相銜接,由人推動。那麼愛是自有能量的,如恆星般不需其他條件滿足餵養。她坦承的說: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我感受到很多愛,即使父母親並非完美,但他們仍以自己的方式在愛我。我能夠體會這種愛,雖然愛不全是好的,偶爾也會被它傷害,但我能體會。」
在《我輩中人》裡,面對失智母親的許多片刻,我看到她的無力和無奈,但張曼娟仍努力在愛著,她寫下:「雖然媽媽的記憶在流失,她還記得她愛我。」愛可以是所有的原因,也同時是解答。
人都有愛的能力,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愛的境遇,我很認同她在書中寫下的一段話:「生下來就被愛的人,好像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心靈感覺優裕從容,不那麼渴求愛⋯⋯生下來不被愛的人,就像在貧困的家庭長大,愛是由自己創造的,不是繼承而來的。」若過去的你是一個情感的「負二代」,也許去愛、去照護就成了另一個難題,身體不苦,而是心苦。過去的創傷與不公還未平復,卻又發現長大後的世界竟沒有改變,自己還是那個被指責不孝、一無是處的孩子。
那麼我們該怎麼樣找到自己愛的方式?面對我的不安提問,張曼娟不緊不慢鄭重以對:「你得先療癒好自己的傷,跟自己與他人和解。」傷口從不會自動消失,中年後的爆發,可能是雪上加霜。還有許多她來不及以一個下午說完的話,都收進了她的文字,因我偷偷讀到了她反覆叮嚀的:「事在人為,『愛』在人為」。(推薦閱讀:【治癒日記】第六章:愛人與愛自己是同一件事)
圖|張曼娟提供
「不要變圓滑,要變成星星」
這幾年裡,熟齡與大人之學成了熱門的關鍵字,在翻開張曼娟的新書前,我曾揣想會讀見那些宣揚如何活得像個大人的思考、生活方式。但是她卻迎面告訴了我:中年人不一定是大人,她在書中直言:「有許多的大人,其實沒有長大」。我們身邊一定有不少人行至中年,卻只是變得圓滑,遠不及成熟。她不懼的說:「沒有長大的大人,遠比長大的大人多。」她認為大人不是用年齡來界定的,所謂的大人是建立在「覺悟感」,於是有些人活到七、八十歲,還是可能沒有覺悟,成了一個任性的老小孩。可惜,小孩是可愛的,但老小孩是討人厭的。(推薦閱讀:【羅毓嘉專文】變成大人以後的日子)
若是在正當成熟的年紀裡,遇見了這樣的偽大人,該怎麼辦呢?對我的提問,她這麼回答:「你只好把他當成一面鏡子,不管他是父母師長或主管,請跟自己說『我以後可千萬不要變成這樣』。他們都是貴人,讓我們提醒自己,即使我身邊的人都沒長大,我還是要長大。」她曾在鬥爭激烈的學院體系待了將近三十年,回顧那時,她的同事、老師甚至學生們,總身處不同派系各自就戰鬥位置,但她堅信只有中立的維持在老師的身分,保護學生、教育學生才是正途。面對過往難避的排擠、打擊,她這麼回憶:「我完全不後悔,也許正是從他人身上看到的不堪,才讓我變成一個比較好的大人。」
我很喜歡《我輩中人》裡一處對中年人的聯想,張曼娟看日本大熱的動漫《進擊的巨人》,對巨人們頹垂、疲倦的身形與神態,直呼那不正是中年人嗎?笑談中年,是不平凡的本事,作假不得。這是一本談中年的書,我卻很少嗅到所謂的中年危機感,如果說中年男子的危機是對事業感到有心無力,那麼中年女子最害怕的絕非心老,而是身老。但張曼娟的眼神和文字灼灼,她說她是不做醫美的那種人。這「反醫美宣言」卻不是最令人吃驚的,而是她更自在地和我坦承:「當然,我不是一開始就決定不做的,我年輕時也曾認為『等我四十多歲時,一定去割眼袋!』但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這樣做,那是因為比起衰老,我更害怕不自然的東西,所以哪怕老也是一種自然。」與其徒勞無功,不如聽任自然,我在她身上窺見一種從前只在古書上見聞的名士風範,因為風華在骨不在皮,所以這種美不會遲暮。
圖|張曼娟提供
無所懼怕的本事,還有她對「自由」的新解。張曼娟從中年談到老年,她認為真正的自由老來才能體現,因為自由不在天涯海角,而是不被任何事情困擾與糾結的心。在她心中最理想的老去,是所有的任務與戰爭已告終,不再被世事束縛。我隔著訪談的長桌,明白了她在告訴我和所有「我輩中人」們,老又何懼?她更建議在中年時,就開始想老:「去自問,我現在耗盡元氣爭取的一切,到我老年時,有用嗎?我還需要嗎?當你真正年老,你所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張輪椅、一顆安眠藥、一包紙尿褲。」
她說,「那些年輕時,苦苦追求、爭名奪利所帶來的怨恨痛苦,若在中年時就將它解開,對我們的老年是很有益處的。」這讓我想起了她在書中,引述的一段日本廣告台詞:「不要變圓滑,要變成星星」,星星很美,但大多數人卻更接近《紅樓夢》裡那段經典的變化,把自己從爍爍「寶珠」變成了灰濁的「魚眼睛」。當她和我說著,「不要輕易打磨掉自己的光芒,不要給自己理由,說我沒法長大,是因為身邊沒有人長大,這種說法不成立」的同時,我聽見的是她對世人揣懷的殷切探問,語短情深。
深海魚與淺水魚
在《我輩中人》裡,有篇〈相愛的條件〉藉由一則短短的愛情故事,將愛中的人們分為了「深海魚」與「淺水魚」,張曼娟這樣寫下:「深海魚潛得很深,去牠想去的地方,吃牠想吃的東西。淺水魚沒辦法到深海去,只能浮在淺淺的水中,有什麼就吃什麼,沒得挑。」我被這樣的比喻狠狠擊中,這正是愛與人的差異。但訪談當日,我卻幾經思考才敢問出:「那麼⋯⋯老師您認為自己更像是深海魚或是淺水魚呢?」她只溫暖的笑了片刻,就對我說出:「我想我是深海魚的機率很大,其實看我單身就知道,我無法過自己沒那麼想要過的生活,我也沒有辦法接受不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我很執著,說任性也可以,所以我得更努力去符合自己的期待,因為不再藉由別人滿足自己。我想,我就是一個在很深的海裡,不管是精神或生理都非常努力在覓食的一尾深海魚。」(推薦閱讀:【張曼娟專文】從鉛字談執筆的重量)
和許多人一樣,我的成長書單裡少不了一本張曼娟。在文字中我讀見了她的溫暖強大,但隨著訪談的時間拉長,我卻讀到了更豐富的她、讀到了她更細微的紋理與層次感、讀到了她生而為人同樣面臨的世間悲喜。她坦言:「我其實是一個很糾結的人,但這些年藉著一篇篇文章、一次次的去跟自己和解、修復自己內心創傷,所以才能夠走到現在,才有力氣寫出像《我輩中人》這樣的書。」我好奇的問起,寫作對她是什麼存在?她一貫實誠的告訴我,如果沒有寫作這件事,她可能會成為一個怨天尤人的人,「其實寫作就是一種選擇,選擇你認為重要的事,並不代表其他醜惡的事沒有發生。」
若深海有魚化作人形,那麼我暗自慶幸她選擇上岸書寫。
我試圖在新書與當天的訪談間找尋一組關鍵字,浮現的字詞是「和解」。請張曼娟為我們定義和解,她說:「最好的和解,是找到那個曾經彼此傷害、相愛相殺的對象,與他和解。可是很多時候事與願違,並不是我們想要就能成就。這不是說對方已不在這世界上,有時候他也在,但就是不想和解,你覺得已經過去了嗎?抱歉,他覺得還沒過去。」和解最難的,不是苦苦等待所有人都釋然,而是先過自己這關。因為要內心足夠強大、沒有遺憾的人才能夠放下,越是放不下的人內心越是糾結,這種人需要別人來救贖他的機會越高。她認為,「如果我們能夠救贖自己,人生會簡單很多。因為我相信,每個人生下來時都是自給自足的,只是我們後來慢慢失去了獨處的能力、肯定自己的能力。」而我在她悠然的生活、旅行、買菜作飯、玩貓寫作的日常中,卻看見了與生命和解的最佳示範。
若寫作是張曼娟的解答,面對不會寫作、創作的朋友,她給出的建議是「去閱讀」,閱讀可以慢慢釋放內心無處可去的東西,讓心靈平衡與放下。她的原話是:「能寫的人就寫吧,不能寫的就閱讀吧,讓已經做到的人去救贖你。」在我寫這篇訪談的尾聲,倏地想起張曼娟為我簽在蝴蝶頁的那句:「寫作是最好的救贖。」隱隱約約終於讀懂,那一個藏在溫柔筆觸與深藍海水下的堅毅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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