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6日 星期五

是枝裕和《小偷家族》原著:在那個夏日午後,我們偷渡了「家」

《小偷家族》導演枝裕和撰寫小說,延伸電影裡更細枝末微的家人互動。這個烈雨滂沱夏日午後的屋子裡,信代與阿治這對平時不怎麼親密的夫妻,正悄悄偷渡他們對戀愛的渴望。

距離奶奶的年金入帳還有兩個星期,距離信代的發薪日還有二十天。在那之前如果錢不夠了,只要拿藏在壁櫥裡的釣竿去賣,應該就能設法撐過去。祥太也可以自己一個人「工作」了吧。阿治朦朧地盤算著這些事情。

今天難得信代中午就結束工作回到家,喊著「好熱、好熱」脫掉衣服,在廚房煮素麵。

阿治仍舊躺在起居室,看著身上只穿內衣的信代。

他和信代初次見面的時候,她二十四歲,自己也還不到四十歲,仍舊抱持著夢想。現在他們雖然生活在一起,但如果兩人沒有相逢,各自又會度過什麼樣的人生呢?

素麵煮好了,信代從餐具櫃拿出玻璃盆放入麵條,投入冰塊之後端到起居室的餐桌。佐料只有蔥。

兩人面對面,默默不語地以不輸外面蟬鳴的音量吸食麵條。

阿治一直盤腿坐著,因此受傷的右腳失去知覺。他打開雙腿,豎起膝蓋按摩右腳踝。

「會痛嗎?」

信代用下巴指著阿治的腳問。

「嗯……看樣子會下一場雨。」

阿治抬頭眺望院子外面只能看到一小片的天空。

「你這腳還真方便……可以靠天氣預報來賺錢吧?」

信代取笑他,然後端著空盆前往廚房。阿治拿著筷子目送她的背影。信代站在廚房,黑色與紅色的花俏內衣在逆光中變得有些透明。院子裡的蟬同時停止鳴叫,似乎飛到別的地方了。

「夏天果然還是要吃素麵。」

信代小心翼翼地端著盆子走回來,避免潑出盆裡的水。

「對呀……」

阿治把視線從信代身上移開。她和二十多歲時比起來,臀部和腹部增添了不少肉,外出工作時也總是睡醒時那張素顏,最近阿治也不太意識到她的女人味,但今天她卻顯得格外性感。

院子中的陽光頃刻間被烏雲遮蔽。

「妳怎麼忽然化起妝了?」

阿治把筷子伸向第二盆素麵時問她。

「在百貨公司……被推銷的……」

「哦……」


圖片來源|《小偷家族》劇照

信代從放在身旁的紙袋一一拿出化妝品。

「還有這個……這個跟……這個……」

「喂喂喂。」

阿治正要問花這麼多錢不要緊嗎,卻被信代制止。她笑著說「我被炒魷魚了」。

「被發現了嗎?」

阿治以為是她偷拿顧客遺失物的事情被發現了。

「嗯……差不多。」

信代沒有說出實情。

阿治為了讓信代打起精神,便說:

「要不要再一起經營酒家?在西日暮里附近找個地方?」

「雇用亞紀的話,也許行得通吧。」

「不不不,妳也還行吧……只要像這樣,跟以前一樣好好化妝。」

「你在安慰我嗎?」

「才不是。」

先前還出大太陽,此刻卻突然下起了雨。一下起雨,雨滴頃刻之間就變成線條,劇烈地上下搖晃院子裡種植的樹木葉子。泛白的簷廊木板被雨水打濕而變得漆黑。雨聲將塵土的氣味帶入房間內。

「看吧……」

阿治深深吸入這個氣息,然後再度摸摸右腳。

他有點想要稱讚自己比蟬更早預知下雨的腳。

信代口中含著素麵,凝視院子。

阿治偷看她的側臉。這張臉很美。

平常他完全沒有感覺,但在某個瞬間,信代的表情卻會讓他感覺到和性感不同的某種神聖氣質。此刻也是如此。

信代望著不斷下在庭院的雨說:

「我覺得好累……」

阿治指著信代的胸罩問:

「那個也是買的?」

「你發現了?」

信代像是突然清醒般,回復平常的表情,高興地秀胸罩的肩帶給他看。

「一九八〇圓……看不出來吧?」

阿治伸手去摸胸罩。

「嗯……感覺很扎實。」

阿治說完又用筷子攪拌放入素麵的碗。信代吞下口中的素麵,湊近阿治的臉親吻一下,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開始吸食素麵。

阿治咕嚕一聲吞掉口中的素麵。信代低著頭眼珠子朝上,注視阿治的臉,然後放下筷子,用手背擦嘴,直接伸展身子壓向阿治,把他推倒在塌塌米上。她的身體覆蓋在阿治身上,親吻他的脖子、額頭、耳根。

阿治一開始任她擺佈,接著也伸出雙臂繞到信代背後。隔著內衣也足以感覺到她豐滿的身材。阿治想要換自己在上位,正要改變姿勢時,腳不小心踢到餐桌。餐桌上的素麵倒下來,撒到阿治背上。

「好冷!」

阿治跳起來。

信代發現簷廊的門是開的,便走過去關門。阿治用手撈起掉下來的素麵放回盆裡,同時看著信代。信代回來之後,牽著阿治的手前往佛間。

雨聲更加激烈,似乎隨時會打雷。

久違的性交轉眼間就結束了。

即使如此,阿治仍舊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上次像這樣和人肌膚相親,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他為了尋求些許涼風,光著身體坐在簷廊,抽著煙思索。

阿治原本就不擅長和女人交往。他並非毫無性經驗。高中時因為偷竊而被停學時,他曾經謊報年齡前往風化店。邀他的是與他一起偷竊卻沒有被抓到的同學,說是過意不去想要贖點罪。當年阿治十七歲。

他完全不覺得舒服。當時那名年長的女人看到他的那話兒時似乎笑了。自此之後,他就避開女人。他和信代還是酒家女和顧客的關係時,只發生過一次關係。當時他送酒醉的信代回公寓,然後一起在棉被裡睡到天亮。

隔天早上他醒來時,發現信代坐在自己身上。那次也很快就結束了。

信代因為前夫施暴的痛苦經驗,老是把「受夠了男人」當口頭禪;阿治也虛張聲勢地用「我已經不是那種年紀了」這種話,隱瞞自己經驗極少的事實。

即使在姑且成為夫妻共同生活之後,兩人也沒有肉體關係。

信代偶爾會表現出求歡的態度,但阿治都假裝沒發覺。

搬到這個家之後,初枝總是在屋子裡,再加上祥太、亞紀等家人逐漸增加,阿治不需要扮演男人或丈夫的角色,只需當個父親就行了,對他來說反而感到輕鬆。

這天兩人難得恢復男女關係,最驚訝的還是阿治本人,而他也很開心。

「你在裝什麼帥?」

信代橫躺在鋪在佛間的棉被上說。

阿治似乎不知不覺地就在哼歌。

「因為那個……」

阿治回頭。

「我做到了……」

信代在苦笑。

「做到了吧?」

「是啦……」

「咦……妳不滿意?」

「根本沒流多少汗。」信代道出不滿。

阿治稍稍垂下頭,但還是顯得很愉快。

信代搶走阿治的香煙,吸了一口。因為太久沒抽煙,因此她連連咳嗽。每咳一次,屁股的肉就在棉被上搖晃。

信代把煙還給阿治,然後說:

「那就再戰一回合吧?」

「妳以為我幾歲了?讓我再享受一下餘韻吧。」

「餘韻還比較長……」

阿治汗流不止,起身去拿浴巾。他邊擦汗邊回來,在信代背上發現類似痣的東西,把臉湊過去看。

「妳背上沾到蔥了。」

大概是剛剛打翻素麵時沾到的。

「嗯?哪裡?」

信代伸手到背後想要拍掉蔥,但卻搆不到。阿治把浴巾放在棉被旁邊,騎到信代背上,用舌尖舔掉那片蔥。

「討厭,好癢……」

信代抽搐了一下,扭動身體。阿治對她的反應又開始興奮,從背後擁抱她,連沒有蔥的部位也開始舔。

這時外面傳來祥太與凜的聲音。兩人暫停動作豎起耳朵,接著慌忙把身體分開。在此同時,祥太喊著「我回來了」,打開簷廊的玻璃門。

阿治迅速穿上家居褲,拿著剛剛的浴巾衝到簷廊。

「你們回來了。外面雨下得很大吧?」

阿治把浴巾套在濕漉漉站在外面的祥太和凜頭上,避免讓他們看見信代。

「我們也淋到雨,全身都濕透了。」

信代連忙用夏季薄被從頭裹住身體,假裝他們也被雨淋濕。

祥太輪番看著兩人,問:

「你們在做什麼?」

「我們淋雨了,對不對?」

阿治回頭看信代這麼說。

「雷聲好大。」

信代也附和他。

「我們找到那個……蟬……還沒脫殼……」

凜開始報告剛剛在操場旁邊找到蟬的幼蟲。阿治心不在焉地聽她說話,同時用浴巾猛擦兩人的頭髮。

「好了……洗澡洗澡。你們去洗澡吧。」

阿治推著兩人的背,把他們推到浴室。留下來的信代仍舊從頭上披著薄被,笑了出來。

沒錯。

她放棄工作,選擇了這樣的時間。

無聊又愚蠢的事件——等到祥太和凜長大了,她會把今天的事告訴他們,然後四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我沒有選錯。

信代心中這麼想。

本文摘錄自是枝裕和《小偷家族》,由尖端出版社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小偷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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