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書摘,作者鍾文音,寫與母親的和解與不捨,最深沉的愛都是彼此才懂的摩斯密碼。
我和母親合演一齣人間默劇,不是卓別林式的喜劇。
這空間有三個失語者。
一個是身體的失語者,一個是異鄉的失語者,一個是精神的失語者。
異鄉的失語者是阿蒂,剛抵達島嶼的印尼看護,只會叫我小姐小姐,還有阿嬤阿嬤。精神的失語者是我,一個寫作者的失語,文學的失語,作家成了午夜的喃喃自語者,在當代不斷說話卻是少有人懂的失語者。
若沒有言語,能否什麼都明白?沒有文字,如何表達思想?明白生滅將在無情風雨的夜裡告別,在光暈裡共舞,在隱含的憂傷中,一切化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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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也跟著進入沉默的銀河,忽忽只剩下淚水,難以言說。逐漸地母癱之事才對外說出來。幾場已經答應的講座,更是很難穩住心的動盪。
身體的失語者是母親,我和她的摩斯密碼是抓我的長髮一下代表(是)或(要),兩下代表(不是)或(不要)。於今才發現留長髮有好處,方便她抓,讓她表示她要或不要。我告訴她,抓一下要,抓兩下不要。
母親只能不斷用好的左手撫摸我。左手成了唯一的表達工具,她成了永遠的左派。失語後,她的手顯得很重要。左手是她的表達工具,生氣捏我,或者招手,或者比畫。(推薦閱讀:【鍾文音專文】當母親躺在病床上跟我說,她不想活了)
她常把我的手握得很緊。然而大部分時候我去醫院看見她時,她的手都被套上乒乓球拍的護套而動彈不得。
不認識字真麻煩,曾經母親這樣對我說。現在更麻煩,因為失語之後,連書寫都無法補救。
因母親受傷的是左腦和語言區,又傷及聲帶,導致右邊癱瘓。舌頭往內縮,捲進去變短,無法說話。之前在加護病房還聽過幾次,後來就逐漸失去最後一點聲音。母親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名字。
我最後一次聽母親說話的聲音是一月二日,新年過後的第二天。
那是很奇異的感覺,新年才和朋友互道平安,不久就接到母親昏迷的電話。而前一通是母親打來問我喝她煮的中藥湯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我想起母親說我嬰孩時安安靜靜,不哭不鬧,乖得像是個啞孩子。她說當時在鄉下差點把我養到餓死,所以說不說話也沒緊張過。我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她也忘了,說應該也是媽媽爸爸吧。我在醫院裡,總想著母親如果重新開口說話,她會說的第一句是什麼?哥開玩笑說可能問家裡瓦斯關了沒?
總是漂流。但記得母親說過人吃一口氣,無論如何也要死在自己的信念上。什麼樣的信念足以讓人生讓人死?
我找個地方坐下來,看著流逝的人世風景,想弄懂母親的信念。
我們大多在眾人的注視裡長大,衰蕪、荒朽,最後真正可以成為自己的部分是那麼地微少。
當夜裡無盡的哀傷流淌在身體的所有血液時,點上一盞燭火,身體映在屋內白牆,像是一束白光下,待放映的膠卷,投射著靈魂的優雅狀態。
我是唯一的觀者,獨自看著過去,一部顧影自憐的影片,一部孤芳自賞的影片。但誰想孤芳自賞呢?連上帝自己也不想如此這樣孤單,有人說祂造人、造景就是祂也不想孤單的。生比死艱辛,但這艱辛卻又是為了修得「好死」。當我寫作時,我動用了最大部分的靈性,在那裡看見人的處境與卑微和透徹。(推薦閱讀:一位心理師對憂鬱症媽媽的告白:親愛的母親,犯錯是應該的)
女兒這個寫作者的萬言,不如母親的一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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