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5日 星期三

北韓女子的真實故事:那天,我母親揭露自己的「反叛者」身份

黑白之分,往往會因為政府的敘事方式而有所不同。一位北韓女孩,發現自己是「他認知中的叛徒」的後代時,他的感受如何?

文|朴智賢、徐琳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母親的社會階級低下,儘管到現在為止,這一點並未給我帶來什麼不便,只是心裡不解父親為什麼會娶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十年的軍旅生涯,他的表現可圈可點,還曾在金剛山逮住了一個南韓間諜,當下隨即獲准入黨成為黨員,他是戰爭英雄啊!那他為什麼不娶一位「巾幗英雄」,一個跟他同等階級的女子呢?

1984 年年底的某一天下午,我們放學回家,母親鼓起勇氣為我們解釋了箇中原由。當時我們剛得知姊姊雖然獲得了程式設計競賽的首獎,卻沒能取得她屬意的研究員一職。姊姊在校表現非常優異。她是班長,還是全校班聯會的主席。終其一生,她都在為爭取軍隊研究員的職位而努力。她甚至還買了一套軍服,偷偷地穿給我看,然後再仔細地摺疊整齊放進衣櫃裡。

只是不管她再怎麼努力,這個學校的模範生,家裡的模範女兒,卻遭到黨國拒於門外。這項消息給她非常大的打擊,關在浴室裡哭了一整晚。那天之前一直篤信主體思想的父親,則整晚喝著悶酒,藉以掩飾內心的失望。母親的苦惱不安想藏都藏不住,當天晚上她一句話也沒說,直到第二天她才開口。她守在門口等我們放學,眼眶泛淚。

「孩子們⋯⋯。」

我的心臟停止跳動,立刻明白有要緊的事發生了。

「請不要讓我再說一遍我等一下要說的話。過來,靠近點。」她對我們這麼說,我們才剛放下書包呢。

「好的,媽媽。」姊姊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必須跟你們談談我們家的事,很重要。」

「我們家?發生什麼事了?」我結結巴巴,小心翼翼地問,心裡已有了不祥的預感。(推薦閱讀: 南韓人與北韓人的相遇:我記下那個,我難以想像的恐怖童年


圖片|《國境之南》劇照

「你們父親和我雖然社會階級不同,我們還是結婚了。我的家庭出身不純。你們的父親只好欺騙奶奶,騙她說我是共產黨員,她才同意這門婚事。他對外宣稱我因為在工廠工作的時候表現傑出,所以成為了主體的一員,還說我雙親都已經過世。那個時候,黨員是本鎮每一位未來婆婆都渴望企求的好媳婦!」

「可是他為什麼要說謊?」正鎬不解地問。

「這樣奶奶才會同意這門婚事⋯⋯她絕對不會接受一個社會階級比自己兒子低的女人。」

「所以他為了妳,欺騙了他的母親⋯⋯。」我傷感地說。

「你們的父親為人非常有責任感,也非常務實。他想娶一個不僅能夠照顧他,還能照顧他的老母親、身障的哥哥以及弟弟的人。然而跟他相同家庭出身的女人絕不可能願意做這麼多。因此他需要一個階級比較低下,會因為與他聯姻而能夠對外表現得彷彿自己階級高,進而感激他,願意為丈夫和家庭奉獻自己餘生的女人。」

我搜尋姊姊的目光。雖然自知沒有權力要求母親對這些事情提出說明,但我們知道再也不能迴避這些艱難敏感的問題了。

「可是妳是因為什麼原因家庭出身不好呢?妳的家庭不好嗎?」看到姊姊拋來的許可眼光,我大著膽子問了。

「你們的外祖父在戰爭時期逃到了南邊⋯⋯。」

我簡直不敢相信,整個人癱軟在地。千萬不要!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朴家,可是模範家庭啊!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壞事。父親還是戰爭英雄,我們幾個在學校也是成績優異⋯⋯我們的外公外婆都過世了,至少我們是這麼相信著,沒想到竟然是因為這個,所以我們家從來不曾提及他們。

「所以他是⋯⋯反逆者? 」我慌了。

「聽我說,」母親口氣堅毅地說,相較於一開始的激動,如今她的口氣裡聽不到一絲情感:「日本殖民時代,你們的外公是金策的地主,名叫盧太宇。一九四五年解放後,他試著想加入共產黨,然而一個被腐敗的資本主義洗腦的舊地主,想要入黨根本是天方夜譚。後來,韓戰爆發,也就是 1950 年到 1953 年間,他決定要到南邊去試試運氣,反正在北邊他再怎麼做也只是個醜惡的資本家,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未來。有一天,他叫我母親打包行李,準備當晚就離開。但到了晚上,我的母親沒有勇氣跟隨他離鄉背井。我父親只好自己一個人逃到南邊,我的母親把我託給我的舅舅太旭照顧,然後也走了,就此人間消失。她那時候才剛滿二十歲。」

母親對我們說,她的舅舅太旭看到外甥女被拋棄非常氣憤,立刻在清津大街小巷四處尋找,終於找到了我的外祖母。然而她不願意抱回自己的女兒。我的外祖母不要我的母親。

「嗄?什麼?妳的母親不要妳了?」正鎬顫抖著低聲說。

「是的⋯⋯她不想跟你們外祖父『盧氏』一家人有任何瓜葛。」(延伸閱讀: 訪談北韓女孩:替我告訴大家,那些你我無法想像的苦痛

丈夫是反逆者還逃到南邊,這種事怎麼可能瞞得住,再者外祖母也怕牽連自己的兄弟姊妹,所以她選擇離開。她知道她只要隱姓埋名幾年,她的案子就會自動歸類為離婚案,然後便不會再受到丈夫叛國罪的株連,她就能擺脫掉「反逆者老婆」的陰影了。

「太自私了!」我不平地說:「她怎麼能忍心拋棄自己的孩子?還有他,外祖父怎麼能自己一個人走掉,留下老婆和孩子呢?」

我努力地保持鎮靜,因為我不希望鄰居聽見,但我氣得快跳腳。我由此開始憎恨我未曾見過面的外祖父母。叛徒⋯⋯兩個都是叛徒。我能夠理解父親為了娶心愛的人而欺騙自己的母親,但我卻無法原諒為了保住自己性命而拋家棄子的外祖父母。

「也就是說,外祖父如果是反逆者⋯⋯我就是南邊壞人的外孫女囉?」

「對不起⋯⋯」

也不知是因為怒火中燒,抑或是出於求生的本能,我的思緒開始飄移。外祖父拋棄了我的母親⋯⋯的確,我很清楚,黨國永遠大過自己的孩子。所以,幾年前,一位年輕母親葬生火海,她雙手緊緊抱著一張照片。是那張照片。她的寶寶死了,自己也死了,照片卻逃過一劫。這起事件登上了報紙的頭版。她選擇搶救照片,犧牲自己的寶寶,但這英勇的事蹟卻給了她的丈夫和其他幾個孩子一條通往光明未來的康莊大道:金日成賜予這戶人家未來三代子孫的庇佑。拋下我的母親,這是我外祖母向黨國宣誓效忠的方式。我對自己說,她此舉只是單純地想劃清孩子與反逆者的界線。黨國優先,孩子其後。(延伸閱讀: 「因為你信伊斯蘭教,就有可能是恐怖份子」中共如何藉口「整治」維吾爾族?


圖片|《國境之南》劇照

姊姊什麼都明白了,她不獲錄取軍方職位的原因⋯⋯她身上流著源自母親的反逆者不潔血液⋯⋯。

「只要能隱藏這件家族醜事,我什麼都願意做。」母親接著說:「所以,你們就繼續裝作什麼事都沒有就好。如果有人問起關於外祖父的事,你們就說他已經過世了,從此之後,你們認定的外祖父就是太旭爺爺。完全跟以前一樣,懂了嗎?」

我好希望姊姊打斷她,告訴她不要再提太旭爺爺了。我好希望姊姊告訴她:「他又不能給我我想要的職位!妳很清楚都是因為妳,我才沒有錄取!」但姊姊個性內斂,這種話她絕對說不出口。「天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每當姊姊默默地不作聲時,母親總是這麼說。

那天下午,我們的外祖父就這樣在我母親的口中被抹去。我們靜靜地相對無言。這番話毫無預警地從天而降,我們不太知道該如何反應:我,智賢,十六歲,少年先鋒隊的成員,竟是反逆者的後裔⋯⋯學校裡的同學若是知道了,肯定會對我們指指點點,我們會成為被霸凌的對象。這件事絕對不能洩漏出去。不行,我不能是反逆者的外孫女。

我對母親又是懷抱著什麼樣的感情呢?憤怒?同情?我的腦子亂成一團。後來,我慢慢才了解她小時候過得非常辛苦。她成了孤兒,由清津的太旭舅舅撫養成人。少年時期,她的舅媽成玉一天到晚罵她家庭出身不好,連累了他們一家人。她的舅媽總是左一句賤貨,右一句賤貨。在她認識父親之前,她沒有一日能撕下「反逆者女兒」的標籤。某種程度而言,我很高興因為父親的緣故,她的日子能夠過得稍微平順些⋯⋯但是我們呢?我們豈不是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變成了反逆者的外孫子女?她又會怎麼對待我們?萬一哪一天她覺得處境危險了,是不是也跟著有樣學樣拋下我們?這是自私地只為自己著想,還是求生的本能?我突然明白,如果父親沒有隱瞞母親的社會階級的話,奶奶為什麼絕對不會接受這樣的兒媳婦了。

本文摘自朴智賢、徐琳的《我想活下去:從大饑荒與我們最幸福中逃亡,兩韓女子的真實對話》。由大田出版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我想活下去:從大饑荒與我們最幸福中逃亡,兩韓女子的真實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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