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1日 星期日

馬欣專文|同志運動,求的是掙脫標籤的靈魂自由

迷人書摘,作者馬欣寫《階級病院》,從友人的親身經歷,細看同志運動探討多元性別、性向認同,其實是場靈魂為了掙脫標籤的革命。

他們把靈魂摘除,把性別釘為可識別的標本,以為成就了愛情。

一直以來,性別規範了我們對生活的想像,這是社會化使然,還是本性使然?我們被這提領地向前走,一路懷疑以此為名的種種矯正。

同志情愛原不是階級社會盤算的部分,歷史上雖然耳語故事不斷,但在這遊戲規則裡仍是破格的存在。

堅守階級的人,看愛情總是閒事一樁。

我十幾歲時,幾位朋友分散在不同教會女中。某日,聽說其中一個好友要被急急送到美國,來不及等她畢業,她打給我,哭到失了神,這是她早預料得到但最怕發生的事。她母親發現她在學校有個同性戀人,二話不說,隔兩個月她就被送去了美國。

她家經商,商品廣告都是打著闔家歡為訴求,這變得不僅是她的戀愛,也像是違逆了家族精神。那年,她不是先被送進學校,而是先送進了精神病院。

那年夏天仍炙熱,每個夏日都像大好青春的快轉,我們仍然聚在文具店裡買著明星圖卡,吃著冰棒講著某個同學的桃花運。我們仍然青春得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偶爾翻著幾本 BL 漫畫,知道與翻少女漫畫不同,我們祕密地翻讀,探索那樣的世界有何不同,但我們其實什麼都還不知道。

那時不知炎涼。不知愛情是能在冷淡人世上延燒的火苗。


圖片|來源

起初那位好友會打電話來告訴我她學校戀情的進展,從她一開始苦澀的不敢表態,到後來開始跟我報告戀愛進度。那時還是初春的梅雨季,假日我總是邊聽著雨聲,邊聽她從支支吾吾說著,到興奮地在電話亭打給我報訊;從聽她小聲訴說喜悅,到聽見有情敵的出現。我們一起開心與擔憂著。

直到三角戀爆發,她與她的激烈口角,鬧到家長那裡。她母親後來的處理方式,才讓我發現人要長大,得靠各種喬裝。

長大後,在影展看了《莫里斯的情人》。裡面的同性戀人自大學畢業後就分手了,初出茅廬的休葛蘭飾演在貴族家庭成長的 Clive,為了仕途斷然與莫里斯分手。人們都記得莫里斯的神傷,但我記得他們最後一次餐聚,Clive 輕摟未婚妻,一臉漠然道別,那雙什麼都沒有的眼神,是種當然的割捨,對自己也狠。與他過往對莫里斯說「我愛你」的陶然神態相反,是選了社會地位的認知,清冷得跟他的世界一樣,沒得商量。

他回報這世界的是冷淡投入,當官娶富貴,看這世界並非熱情,而是一把擄獲。輕蔑之情,如多數政客無法停止把玩世道的興致。

那時有許多類似題材的電影,在影展上演。英國寄宿學校的幽情,戀情多在〈求主垂憐〉(Miserere)的聖樂中祕密進行,那聖樂纏繞著如通天際,那是掙扎更像是靈魂的低鳴。當時也慢慢知道,我身邊有長我一輪的男性為了事業,並沒有出櫃,有幾位成了婚。(推薦閱讀:【單身日記】我愛過一個女孩

但那種幽情,仍沒捻熄。如果在這世界眼中不足以順理成章,你還是會以一骨子裡的冷,看著自己熊熊燃燒的愛與慾。

因為太莫名了,關於那些必須被公評的私領域,人是會回報以浪逐的情緒。人們總說,不是都給你們戀愛了嗎?為何一定要結婚權?大概是對愛情一竅不通才會這麼說的吧。

愛情固然自然,但終究在社會的眼皮下。那在社會上被汙名化,不上不下的承認,這份荒謬,不只是婚姻的問題,而是異性戀大門大戶似地容不容得了誰的假像。讓他者彷若棲身、彷彿寒涼遠親,這點程度的包容,只顯得主子自認的矜貴。

階級最需要的是異性戀的保障,同志從不在階級的想像裡。同志的興起,挑戰的是傳統父權如何自處;至今父權社會仍無法想像。最大的反對力量是在此,種種戒律是擦脂抹粉。

如果要說 BL 小說為何在今日風行,那是因為它不是體制內的想像。異性戀被包裝得像是為社會服務,而同志之愛能在戲劇與小說上發酵,則是因它衝出藩籬的那份渴望,弔詭的是那份渴望不只來自同志,更多的是異性戀者,它似乎有大幅空間讓人們重新想像愛情。

這是近代異性戀在同一種框架的面向中,因同志的不自由而產生的浪漫想像。諷刺吧,但也是同志愛在近代的另一種呈現。我們在《春光乍現》中看到人生的閃光,有一方似爛泥的人卻撐住了另一方的求生意志,那在邊緣取暖的安慰,即使別人以為同志如今站上舞台的中心,卻仍是邊緣人才懂的光景。


圖|《春光乍現》劇照

我們看電影《摯愛無盡》那教授飯後看著年輕愛人的讀書姿態,日子幾乎是保不住的珍貴。那隱密的愛,是教授在失志歲月中的依靠。愛人死後,教授仍藉由數著領帶,如守墓般,儀表堂堂堅守那堅固的存在;不能言說、不動聲色,無盡的綿長。

愛情的翩翩停在他們被桎梏的焦慮中,又如電影《喜歡你、愛上你、逃離你》,主角在戲院看到坐在斜前方的亞瑟,那細長而浮躁的指尖、不甚專心的側臉,他過去攀談,罹病的他有放棄念頭,但心動仍像水中花影的巧遇,他雖不強求,但惦念得很。

之後他仍在附近等他,不巧遇到熟人,男孩與他的身影前前後後,曖昧得像王家衛的電影,但心亂得誰都一樣。

於是,我們開始臆想著那是無關男女,是終於可以戳破假面的存在。因為人對男女的想像都被商業操作到極端,甚至僵化到為階級說話。誰也沒料到,這份破壞結構的抒情,逐漸化為一種與階級對話的假想。

因為人們對於階級雖信奉但懷疑,因人有更想接近愛情本質的想望,那是張國榮變成一朵蝶的原因。停在很多人的心裡,飛飛停停的不消失,那是一種人們心底深深的懷疑,在森嚴體系下,仍有殘存的抒情意志。

性別在千年的控管下生了幽魂,除了成為榮耀社會價值的手段外,也亂了光譜的反抗著。

當然同志之情是有世俗條件的,有皮相激烈的競爭,也有我們凡人都有的不堪。但同志運動到如今,它對年輕一代已不只是性向的界分,而是我們在過去的斬釘截鐵下,有一股意志,是以玫瑰對上鐵律的癡傻,是對愛情的初衷,人對自己身為一個人較好的想像。(推薦閱讀:【關係日記】張國榮與唐鶴德: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

人皆有拜倫的抒情,皆有那心頭難忘的跟隨,那不是誰可以說愛情必須是如何,愛情只屬於愛情本身。是庸俗一生中,對自己的可能性最瘋狂的追尋。

反同嗎?那是不知這是最後的抒情了,是愛情先認出你,在你將自己性別壓模於市場前,它若搶先一步認出你,那近乎是一種鄉愁了。至於性別,在這唯物的世界,已是經濟產物,只有靈魂識得,已經不是形貌可辯。自古傻子總不識癡人,不管形式上如何調整,性向如何被界定,爭的仍是靈魂被複寫前的不甘沉默。

人問為何結婚率少,只有經濟或同志的原因嗎?其實不然,愛情這東西逐漸失溫了,它被當成是婚姻的前奏,是社會化行為。但它是野生的,如今拉下了性別這已被架空的外袍,扯下了那背後行皮偶戲的控制,取笑了各種性別實則都被推向各種強迫症,來證明自己價值的社會。性向的議題只是果而非因,反覆衝撞的是折損於世人得共作同一個春秋大夢的個人意志,換取如羽翼一樣珍稀的內在真實。

至於性別是上帝的事,還是社會的事?抱歉,社會這後母早就整盤搶了去。

本文摘自摘自馬欣《階級病院》。由麥田出版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階級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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