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8日 星期四

專訪陳又津:所謂的少女感,就是「誰管你啊」

專訪陳又津,她寫《新手作家求生指南》,致寫作者也致每個曾感到迷惘的你,別人的定義沒有意義,我們應該自己定義自己!

這兩年,特別流行的斜槓「/(slash)」概念,開啟了許多異想超連結,設計師擁有潛水教練證照、心理學家身兼美妝達人、醫師也能華麗轉身成為推理作家。在這個人人追逐斜槓加身、連名號也鬧騰喧囂的年代,作家陳又津卻以她的第四本創作《新手作家求生指南》,展示了一種久違的職人精神。當人生只有寫作一途想走,前方滿是泥濘與荒涼,終點也沒有國家寶藏,她仍然提筆以對,「作家」一詞於她,絕非斜槓或興趣。陳又津人如其文,可以幽默,卻從不兒戲。

如果你想要名揚天下,做網紅比較快

「作家的基本門檻,我認為是至少要出過一本書。當然,出書也不見得有人知道你的名字。」這是陳又津對我提問「作家」定義時的回答,手起刀落,面對這個自己也身在其中的名號,毫不客氣。

這正是陳又津,從她的第一本書《少女忽必烈》至今,維持著一年出版一本,自詡要成為擁有「孟若」(加拿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速度的女作家。這樣的她,也是文學雜誌《印刻文學生活誌》史上最年輕的封面人物,但她卻不帶一點世人認為作家身上那如夢幻泡影般的飄浮感,而是爽利直白,每每發話,都如醒世名言。

新書《新手作家求生指南》,雖然是寫給想成為作家的朋友們,但她也請所有寫作路上,正要啟程或行到半途的人都來思考:「我為什麼要成為一個作家?」她更中肯地建議:「如果你是想要名揚天下的話,也許做網紅比較快。」如果不是,那很幸運。她舉自己為例,「像我是因為喜歡寫作當下那種『誰管你啊』的爽快感。」因為,不管做什麼職業,即使是一個作家、編輯,天下人都有權力對你指指點點,從同事同儕、出版主管到陌不相識的讀者都可以評論你。

「但是!」她接著鄭重補充:「但是,寫作的時候,沒有人可以來打擾你。」正是這一段可以做自己與盡情書寫的時間,讓她覺得:「我好像沒有為了別人,而去彎折自己。」

這一份在寫作當下才有的「誰管你」心情,陳又津也把它具體化:「比如我的小說想這樣寫,所以就寫了,或我想要嘗試看看別人沒有注意到的面向、題材,我也可以說寫就寫。這是其他的寫作身份,比如編輯、採訪者做不太到的。」出書前的陳又津,從劇本、散文、小說寫到廣告文案,從編輯、記者到廣告公司她都做過。陳又津認為,「編輯」有點像是代理孕母,這般懷著他人小孩的感受,幾乎可與日本傳說級的自由編輯人都築響一所寫的《圈外編輯》類比。她這麼回憶她的編輯職涯:「其實挺有趣的,我那時接觸的書偏向人文科普,與文學無關。而編輯這個工作,因為有進度、期限可以追著跑,其實比較有成就感。」她更坦白的補充追擊:「畢竟這世界確實需要編輯跟採訪報導,但可能沒有一個人,會需要你的小說或文學作品。」

「我一直都想成為作家。但直到第一本小說出版、登上封面後,我才比較敢跟他人說:『我在寫小說』。」在此之前的陳又津,一邊讀研究所、一邊於廣告公司任職,總自覺「作家」之名離她非常遙遠。2014 年,當少女陳又津寫完了《少女忽必烈》,出版之後,這才恍然發覺:「我好像可以成為一個作家,好像可以被承認了。對我來說,這就像拿到一個合法任性的權力,但我的任性是指在作品裡、文字裡任性。」(推薦閱讀:閱讀女作家鍾文音:「不必活得像巴黎,但要活得像自己」

美國的著名推理小說家卜洛克說過:「想成為作家,跟寫出好作品,是兩件不同的事。」陳又津與我分享這段話時,宣言一般,「所以我還在從作家到寫出好作品的路上,對我來說,還是得寫出好作品才行。」她不談名利與效應,瞳色清澈像內建超高清畫質的光影,帶著這股硬氣與自信前行的她,我總覺得,無處不能及。

寫作者,是一個連工會都沒有的職業

在《新手作家求生指南》裡,不只一次以「江湖」或「戰場」形容文壇,這大概也是許多文人心中只可意會,不好言說的大白話。陳又津擅長捕捉一種微妙的曖昧,除了少女們的迷惘自我、競美愛戀,她更不懼剖開過去,寫下寫作者與寫作者間的競爭之心。總有那麼一個「宿敵」,被偷偷藏進了暗自追蹤那一道名字的歲月裡。

當然,所有的小妒小惡,總要過去之後說起來才別有滋味。現在的陳又津,已能坦然告訴我:「在這一個(竟然)沒有工會的圈子裡,我們更需要戰友。」一個宿敵與一個戰友,「戰友」絕對更有幫助,畢竟宿敵的副作用太多了,她舉例,你可能會不知不覺寫的跟他越來越像,或者以對方的成就為目標。畢竟寫作是一件孤獨的事,很容易淪為自言自語的狀態,許多人寫著寫著,甚至把自己寫進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懂我,所以我只好寫下來」的自溺。但即使你寫下來,這個世界還是沒有人應該要懂你的,陳又津面不改色的說道。

因此,與其說這是一本散文、雜文集,不如說是與朋友的對話錄,「好啦,老實說也是因為聊的太多遍,不如就把它寫下來吧。」陳又津爽朗承認。確實,在書末她還真的邀請了許多寫作戰友們分享經驗。但這一個寫作聊天室裡,沒有誰高談自己對摘取文學桂冠的決心,反而是自述在咖啡廳寫作時,最害怕上個廁所筆電就不見的憂愁,或是合宜稿費的數學計算公式。從稿費、存款到合約,作家指南談的全是現實不過的生存路數。畢竟所謂的「文學大夢」,還需現實支撐,否則如何持續書寫?書寫與所有工作一樣,本身就是件難事。(推薦閱讀:寫中文的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每個人都該去想,自己要的自由在哪裡

就如她在〈作家的一天〉裡寫下的:「我訪問的自由工作者說,他去咖啡店寫作會看妹,上廁所擔心筆電不見,最後決定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八點起床就在家開寫,他用 A4 紙配鋼筆,毫不質疑自己地寫下去。」

陳又津一開始便說了,作家、寫作者竟然是一個連公會都沒有的行業,而《新手作家求生指南》與其說是寫給對文學懷有熱情的「初心者」,我認為更接近一個產業的發聲。

你不需要是一個寫作者,也能理解這本書裡描寫的種種形狀。正如陳又津所說的「因為同一個世界,同一個老闆。」不管對方是雇主、業主或冤親債主,都有著一句世界共同語言:「你就是不行,所以才不要給你錢。」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會遇到的現實,不只是作家、編輯,甚至是設計師、工程師、研發、會計、業務都無法迴避。於是,這本書才有了那亮橘底色書腰上,顯目的一段文字:「自己的雇主自己訓練。」

在訪談間,我幾次想起一個在網路讀到的笑話。有個人去面試新工作,雇主正打算錄取他時,忽然開口:「對了,請問你可以接受在試用期時,薪水比較低嗎?」那人也不急不徐回答:「沒問題,只要你可以接受我在試用期時,表現也不會太好。」道理是硬的,敢於這樣說話的人卻少。當陳又津和我說著:「我認為除了員工訓練外,更應該把雇主都集合起來訓練,或者至少可以把這本書,拿給你的雇主看。」我卻忽然體悟那則笑話,再真實不過,有人敢說,她甚至敢寫。

當陳又津才說出了一個暴擊,往往又能馬上祭出一記直拳,又快又狠:「所以你遇到慣老闆時,可以送他這本書,告訴他:『這個拿去看,才三百多塊,我還買得起,希望你不要以為付給我的那一點錢就能買到什麼好東西。』」說完這些的她,露出招牌笑容,不忘補充,這些你都可以寫的,沒關係,我不怕。

在無所懼怕的背後,支持著她的不是愚勇,而是關切。也不只為一種產業,而是為了一整個「我們的世代」而寫。就像她認真對我說著:「我希望這本書可以成為大家的名片,你把書名的『作者』兩字挖空,還可以填入不同職業。」因為每個人都有雇主,不管你的雇主是國藝會、出版社還是一個企業,她都希望有個能教育一下他們的機會。

我都盡量睡到十小時,少女感就是誰管你

如果要我為陳又津選一組關鍵字,第一個浮上腦海的絕對是⋯⋯「誰管你!」我得聲明,不是我不管她,而是她根本不管這世界。

陳又津與我分享,她是一個作息很嚴謹、行事曆可以規畫到非常詳盡的人。當我正試圖從她是摩羯座這點開始分析時,她卻和緩親切的坦白:「喔,不是因為星座,是因為我都盡量讓自己每天睡到十小時啦。」

我都盡量睡到十小時這句話,在我的腦迴路裡被放大、循環播放,面對這樣的發言,她依然正色補充:「因為我發現自己睡眠不足的下場都非常慘,詳細的行事曆,就是為了確保我可以有充足的睡眠,嚴謹也來自於想要睡飽。其他東西都可以捨棄,我的人生別無他求!」道理還是硬的,若要說有什麼不對勁,大概是她對睡眠長度的認知,絕對是書裡書外都實際到不行的她,最夢幻的發言。

而這回合的直拳,她也沒忘記補上:「因為我的前半生,已經很努力起床了。」

三十出頭的陳又津,自帶一股「誰管你」的氣場,我卻無法簡單用「任性」來定義。任性是不論對錯一往無前的愚勇,但陳又津卻是鎖定著幾件她認定美好的事物,為此拼搏與生活。這些事物,卻也偏偏真的很美。從她的出道之作《少女忽必烈》到上一本小說《跨界通訊》,她的作品裡總出沒著不同層面的少女們,連新書中都不忘為少女來上一篇〈少女的同步率〉。

少女在她的心中,是絕對領域,她說:「不然為什麼不管異男作家、異女作家都要寫少女,沒有人在寫少男。」當我問起她心中少女的定義,是年齡、服裝還是價值觀?她只偏頭想了片刻,「少女最棒的特質就是『誰管你啊!』少女感也是這樣,妳覺得老娘就是少女,那時間、年紀都不重要。別人的定義沒有意義,我們應該自己定義自己。」

「就像我在新書裡做的一樣,我試圖把這世代的問題提出,當然也許你的解法會跟我不一樣,你大可以看了我的書說,不想跟我一樣,我覺得那也完全沒有問題。」陳又津承認,她對所有的批評接受度已經很高了,而且她自己在任何文學獎或評論中,也不走批評路線。「因為我發現,這些批評對我個人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喔!」

於是,這樣的她才能不管不顧的寫著,「像我自己就是想寫小說,即使全世界都沒有人想看小說了,我還是想寫。」我終於讀懂,永遠別為他人錯失的風景不值。當他人在尋找自己眼中的蘋果時,就別問他為什麼沒看上一朵盛開的玫瑰。

不管做什麼,「家人」是最重要的

關於陳又津的作家簡介上,有這麼一段文字:「曾獲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訪談間,我也和她聊起文學獎式自介的有趣之處,她笑談自己其實在文學獎上,失敗的經驗多於成功,「但還是要寫一下得過的獎項吧,難不成要寫,某某某,沒有得過林榮三文學獎首獎嗎?」

我請她選擇一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文學獎,她卻不提三大報文學獎或是其他。「我會說,最重要的可能是三重文學獎。那是一個消失了的文學獎,是我最熟悉的成長故鄉,也是我第一次理解到文學獎最美好的地方,不是獎金多寡,而是有一個跟我素不相識的人,讀了我的作品後覺得喜歡。」她想,這種文學獎牽成的緣分,也是文學得以延續下來的原因之一。

雖然我不認識你,可能我也不會喜歡你這個人,但是卻能從你的作品中找到吸力,與其共鳴。

而陳又津也在文學獎中學到了另一件事,她回憶某次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她帶著媽媽同去。席間,遇到另一位作家的父親替兒子代領獎項,那位父親對兒子的文學成就感到非常興奮,甚至可能超過得獎者。陳又津才深刻感覺到,頒獎典禮真的該帶家人出席。「對作者而言,寫完作品已是最高成就,頒獎典禮應該是留給家人的,因為他們可能真的在文學上跟你無關,甚至跟文學沒有半點關係,卻無條件當你最用功的讀者。」

就如她在書中所寫的,「把我養成一名作家,不是國家或社會,是我的家人。」於是不管做什麼,家人都是最重要的。

為了有文字留下來

我在閱讀《新手作家求生指南》時,對著一段她描寫近十年前人在澎湖,光夜空能數見的星星就有四十多顆的那個夜晚,印象極深。我不禁揣想,若 20 出頭的她,繼續留在澎湖的幼稚園裡教書,與寫作之路越行越遠,如今的她又是什麼模樣?不寫作的作家們,如何在他方生活?

陳又津卻難得有一回無法快速篤定的回答,連她都很難想像不寫作版本的陳又津,因為從十幾歲後,她就沒想過做「寫作」之外的事了。「好吧,但我想多多少少還是會做跟文學有關係的工作吧。就算我跑去當會計了,可能也會是一個覺得閱讀文學很好的會計。」

把時間的齒輪再調鬆一些,陳又津想起了國中時的自己,那時她經常去圖書館借書,偶然讀到了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我好像看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世界,除了知道竟然有人覺得腋毛很性感外,更看見了文學與作家所攤開的未知新世界。」 

每個寫作的人,都有一個開始書寫的靈光之瞬。陳又津的寫作之瞬,也鋪成了似離島夜晚的滿天光點,光點全是文字。「我忽然發現,有文字留下來,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當我看了別人寫下讓我感同身受的文章,我感覺自己好像也可以做到,所以我想要把各種感覺留下來。」(推薦閱讀:幸福仕事|香港作家卓韻芝:感受本身,就是生命的意義

後來的她,也確實做到了。她不需要有三島由紀夫的本事,因她早寫出了自己的新世界,活出了陳又津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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