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母愛創傷,當母親告知得了癌症,我們究竟該如何定義自己對母親的責任與義務?
文/蘇珊.佛沃(Susan Forward, PhD)、唐娜‧費瑟(Donna Frazier Glynn)
黛博拉:「我媽得了癌症。」
如果母親面臨衰老或人生巨變,成年女兒一定很難鼓起勇氣重新確認照護母親的責任範圍。就算之前已經小心地逐步調整了母女關係,甚至決心與無愛母親斷絕聯繫,也可能在遇到這種情況時備受折磨。比如無愛母親突然跌斷骨盆、得了致命疾病,或者打電話來哭著說:「妳爸快要死了!」妳為了保護自己而努力設下的界線該怎麼辦?
一切很可能因此退回原點。面對無助的母親,妳在設立界線時產生的罪惡感會捲土重來,想得到愛與認同的深層渴望也會再次浮現。
許多女兒在多方努力後,確實成功重建了生活,也變得更獨立、更有自信。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她雖然感覺更強壯了,但當身陷危機的母親重新現身時,她仍可能落入舊有的行為模式。所有女兒都盼望能將危機化為轉機──說不定與死亡擦身而過或經歷巨大悲痛後,母親能有所頓悟,藉此改掉大半的無愛行為,也因此和女兒變得更親密。當然,我不能說沒有這個可能,但因為無法百分之百確定,我總提醒個案不要期望過高,只是如果還想修復母女關係,也不排除這是一個可能的契機。(推薦閱讀:脫離母愛創傷:你不必為母親的幸福負責)
黛博拉無論兒時或成年後,都曾遭受母親的言語凌辱,她之所以來找我諮商,是因為發現對孩子爆發的怒氣已經激烈到危險的程度。我們努力解除兒時經驗為她設定的羞愧、哀痛、怒氣,及其他具有傷害性的情緒模式,隨著療程進行,她也決定與母親維持表面上的茶會關係。「我不想讓孩子沒有外婆。跟我完全相反的是,他們只知道外婆好的一面,所以我們偶爾還是會邀請她來吃飯,但談的都是孩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來往。我們其實很少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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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諮商後六個月,她寫了封信給我:「我現在快樂多了。我無法改變過去,但目前過得很不錯。」
但幾年後,一個消息改變了一切。
「妳可以想辦法今天見我一面嗎?」黛博拉在電話中這麼懇求,「我得見妳。」
她在下班後回家的路上順道來找我。
她說:「我昨晚接到我媽的電話,她發現自己得了乳癌,應該是第二期,我不太確定。醫生講了一些淋巴結和化療之類的事⋯⋯喔!老天,蘇珊。我整個晚上都在網路上搜尋相關知識,想知道我們有什麼選擇,也想知道目前需要做什麼。我的腦子就是轉個不停,但又太害怕了,也無法冷靜思考。我好怕醫生會發現更多問題⋯⋯好怕她會死。」
「我真的很遺憾,黛博拉,」我告訴她,「確實有這個可能,妳必須做好心理準備。但我們得慢慢來,一次解決一件事。先把腦中的疑問列出來,找母親的醫生一一確認,畢竟我們必須得到確實的資訊,才能展開後續工作。另外,也可以利用醫院的諮商及其他相關資源。
「我了解妳,知道妳現在很想拋下一切,就為了隨時都陪在母親身邊。但妳有丈夫和年幼的孩子,生意也經營得很好,不可能就這樣丟下不管。所以我們現在來想想,妳能如何實際幫助到母親,又不至於毀掉自己的生活。」
無論兒時曾被如何惡待,當女兒看到母親受苦的直覺通常是出手相助,很難做出其他選擇。剛得知壞消息的前幾天(或幾週),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各種疑問和未來規劃,自己、母親和身邊家人的情緒往往也非常激烈。她很可能會像顆陀螺般轉個不停。隨著母親的需求愈來愈多,她也可能會忘記必須顧好自己的日常生活。
不過重要的是,面對這類處境時,身為女兒的妳,必須一開始就把自己的需求放在那張看似無止境的待辦清單上。誰有辦法幫忙處理問題?隨著母親的需求愈來愈多,誰能跟妳一起扛起照顧的責任?誰能夠在情感上支持妳?就算妳深信自己是唯一能處理問題的人,就算身邊的人不停強化此信念,其實,永遠有人能幫忙──只是妳必須提醒自己在處理問題之初,就找出相關資源。
當然,說得永遠比做得容易。許多女性在面對類似處境時,往往還沒想好可以怎麼處理就先當機了。就拿黛博拉來說,她在得知母親生病的前幾天忙得團團轉,與其停下來休息並尋求援助,她寧可先逼自己一股腦地瞎忙。
母親接受治療一個月後,黛博拉來見我,看起來身心俱疲。
她說:「我媽的狀況還行,我得心懷感恩。醫生認為已經成功移除所有癌細胞了,但她還得接受大量化療,真的很累人。她真的被折磨得好慘呀!蘇珊,我只能好好照顧她,不能有任何怨言。」(推薦閱讀:【日本文化觀察】有毒母親,親職的情緒勒索)
我要求她告訴我最近做了些什麼,結果聽起來簡直像台高速運轉的機器。
她說:「嗯,這麼說吧,我現在每天得做的事多了幾件。我先把孩子載去上學,上班時順道去看我媽的狀況如何,要是她在吃飯,就問她是否還想吃些什麼。然後我一邊工作,一邊打電話找不同的醫生諮詢,同時在網路上搜尋臨床試驗的相關資訊。如果她需要去醫院,我就協助接送後再回來工作。然後我接孩子回家,做晚餐,為她準備食物,想辦法去看她一下,之後再為了親友趕回電腦前,把我媽的最新情況發布在網路上⋯⋯接著,想辦法稍微搶救一下白天沒做完的工作。我還沒想出可以好好睡覺的規劃,也不知道哪天才可能好好吃頓午餐。」
這樣的負擔實在太大了,我說:「我光聽妳的描述就累了。」
她說:「沒什麼好抱怨的。其實我很高興能成為支持她的力量。她每次看到我都好開心。我知道只要我出現,她就能撐得比較不辛苦。她真的這樣說,蘇珊。她說不希望被陌生人照顧,只想要我。打從有記憶以來,她應該是第一次對我說『我愛妳』。」黛博拉的眼中湧起淚水。「我這輩子都在等她這麼說。」
我說:「我知道妳等了很久。妳可以盡情沉浸在母親的愛裡面。總之,只要母親持續付出溫暖、親密與感激,就好好享受,得到一天算一天。」
「我有努力這麼告訴自己。我知道這樣的好日子不見得會持續下去,但現在真覺得總算擁有一直以來渴望的母親了。」黛博拉說。
黛博拉就像許多女兒一樣,感覺此刻就像長久以來的禱告得到應驗。她們必須花費很大的力氣才能了解,自己親手建立的人生也需要關注。
「妳自己過得如何?」我問:「跟我談談家庭與生意的情況。」
黛博拉說:「這部分就不太好了。我因為提案遲交,快要失去一個能夠撐起明年業績的大客戶。孩子開始抱怨見不到我。傑瑞努力想體諒我,但還是很不滿,『妳媽一直以來都在傷害妳,現在只是因為病了,才突然變得對妳很好,但妳還是一發現她有需要就趕過去處理。』他覺得我姊應該回來幫忙,我們也應該雇人在家照顧媽。
「我快不行了,上禮拜還得了一場重感冒。我知道不可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我想我畢竟不是女超人⋯⋯但她是我母親,這可能是我跟她最後的相處機會了。」
當然,能夠滿足母親需求的不只有黛博拉。我告訴她,「妳必須擁有自己的人生。或許也得讓母親知道,妳會為她找一位看護,同時自己花費合理的時間照顧她,但不可能獨自扛下所有責任。妳不可能繼續這樣下去了。」
她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蘇珊,甚至不曉得該從何思考起。我不想失去她。」
「但妳也不該失去自我,」我說:「或許妳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我告訴黛博拉,「就是主動尋求援助。對妳來說,這可能是最困難的挑戰之一。一邊是妳病重的母親,另一邊是妳必須照顧的事業與家庭。妳如果得全天候照顧一個人,就不可能有精力去處理其他的事。要是妳真的累垮了,又要怎麼幫助妳媽?我們來想想如何減輕妳的負擔,」我告訴她,「妳可以尋找其他資源分擔妳的工作,也可以雇人幫忙,假如經濟上有疑慮,試著找母親的朋友或教友一起幫忙。妳與其把時間用來瞎忙,不如用來尋求外援,還更有效率。」
我們做出了一張請她自己作答的問題清單:她母親擁有什麼資源?誰可以偶爾幫忙帶母親去做化療或看醫生?誰能幫忙處理母親的食物與居家照護工作?我指定了一些作業給她,請她上網搜尋照護資源,並諮詢母親醫院的支持團體。
一旦開始進行這類工作,妳腦中的理智部分就會開始運作,接著列出:「我需要什麼?/她需要什麼?/誰能夠幫忙?」的清單,妳就能逐漸離開焦慮漩渦,開始尋找確切的解決方法。
黛博拉說:「傑瑞也說了類似的話。我知道他願意跟我一起面對,但我好怕一旦減少與母親相處的時間,她就會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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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黛博拉找了一家專門服務癌症病患的送餐機構,還找到願意偶爾載母親去做化療的義工。她母親有存款足以支付送餐服務,等到能夠吃一般食物之後,也能選擇向「送餐上門」機構(Meals On Wheels)訂餐。黛博拉找了一些社區大學的學生接送母親,他們還能在母親虛弱時,幫忙做點跑腿的雜事。
面對類似黛博拉的困境,不可能有人找到一勞永逸的簡單解決方式。不過,只要黛博拉願意承認自己無法──也不願意──獨自承擔母親的照護責任,就能找到呼吸的空間,也比較有辦法客觀地看待處境。
她說:「我想最困難的部分是承認自己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我無法讓她好起來,無法滿足她的所有需求,也無法永遠待在她身邊,討她歡心。她發現有其他人來幫忙後並不開心,也比較不常對我微笑或說『我愛妳』了。治療過程很痛苦,她的情緒起伏也很大。上次我去看她時,她說:『我昨晚過得很糟,妳應該來陪我的。』我偶爾還是為了無法解決每個人的問題而內疚,但也只能量力而為。」(推薦閱讀:《日常對話》導演黃惠偵:同志母親教我的不是恨)
「沒錯,」我告訴她,「而且,照顧好自己並不算背叛母親。」
付出多少才算足夠?
身為女兒,我們究竟該如何定義自己對母親的責任與義務?這是一個艱困的主題,尤其在面對黛博拉的處境時,身旁一定有很多自以為可以插手指導妳和母親的親友。但只有妳最清楚自己的能力到哪裡,而妳需要確保自己的身體與神智維持在健康的狀態。就算母親生病或守寡,都不該以此為藉口變得行為乖張。光是聽從她的指示與要求,就會帶給妳巨大壓力,妳沒有承擔生活被徹底打亂的義務。我知道這類狀況不好處理,但妳仍得努力保障自己的權益。
我並不是要妳完全拋棄生病或需要陪伴的母親,只是在幫助她的同時,妳得先將自己的腳步站穩,才能真正量力而為。
如果母親生病了,妳能做的就是與醫生保持聯繫,幫助她做出與治療相關的決定,而不是每天親自照顧她。
如果母親守寡,妳或許願意在開頭一個月花上大把時間陪伴,但之後仍得幫她尋找獨居與尋找友伴所需的資源。
無論面對多麼高壓的危機,妳都得找出對自己而言最健康的解決方法。正如我們談過與母親重新協商關係的注意事項,這一次,妳也得照顧自己的需求與界線。藉此,妳才能主動選擇以合理的程度與方式,對母親付出品質最好的照護及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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