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母親終究是愛子女的」,但真的是這樣嗎?我的母親從未對我展現過愛,以及尊重。她只用她想要的方式,擅自支配著我的人生。
我是何時領悟到我的人生不是我的呢?與其說我的人生不是我的,是我媽的;不如說我這個人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媽的。最近我甚至發現,不只是我的衣服、我的朋友、我的升學就業、我的夢想,就連我的情緒也不是我的。我說我不敢去鋼琴教室,我媽說:「鋼琴教室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光是這樣,其他人的母親也會這麼說吧,但是我們家的母親會在這句話後面再補上一句「不敢去鋼琴教室也太奇怪了」。當爺爺買玩偶給我,我說很開心的時候,母親就會很不高興地說「收到那種東西有什麼好開心的」,還會再加上一句「為了那種東西感到開心也太奇怪了」。事無鉅細,大概都是這種感覺。被那種節目逗笑很奇怪、想穿那種衣服很奇怪、不喜歡媽媽去接妳很奇怪。
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說,被媽媽數落「小唯好奇怪噢」是比什麼都可怕的事。我很奇怪。會為這種事感到高興很奇怪。排斥那種事很奇怪。我收到什麼會高興、我想要什麼、我應該害怕什麼、又該瞧不起什麼……全都由母親說了算。
母親還會擅自決定我可以有什麼,不能有什麼。小學的時候,朋友送我可愛的貼紙,被母親以「因為小唯不需要」為由擅自丟掉。借來的漫畫都還沒看,就被母親擅自還回去了。用朋友送的可愛橡皮筋綁頭髮時,母親也說「妳不需要這個」,命令我拿下來。我的筆記本、鉛筆、書、玩具全都只能用母親規定的東西。而母親買東西的品味全靠當時的心情決定,所以我的東西不是單調乏味的素色,就是土到令人不忍卒睹的夢幻花紋。擺在一起看,品味不一致到難以想像是同一個人選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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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店裡購買我的東西時,一定會對我說:「小唯想要這個吧。」就算我搖頭,也會露出不高興的表情追問:「怎麼會,小唯想要這個吧。不用客氣喔。」所以我除了點頭,別無他法。大部分的情況是母親直接頭也不回地走向收銀台,根本沒看見我點頭。我必須在母親說「妳很開心吧」的時候開心、在母親說「妳很傷心吧」的時候傷心。不管母親給我什麼,我都要很開心;凡是母親以外的人給我的東西,我都不能表現得太開心。尤其是我最喜歡,個性很幽默的爺爺送給我的東西,我絕不能表現出喜悅之情,無論是我覺得很可愛、很中意,印有企鵝圖案的彩色筆、還是讓我看到入迷的上橋菜穗子、或是那瓶令我大受感動,心想世界上居然有這麼美味食物的可樂,都必須聲稱「這種東西好無聊」,必須棄之如敝屣才行。仔細想想,從小到大最痛苦的莫過於這件事。比起被化身為「厲鬼狀態」的母親打罵,比起沒有人理解我的恐懼與厭惡,必須親手捨棄那些微小的樂趣更令我痛苦。
為了逃避痛苦,曾幾何時我學會在買任何東西以前,一定會先叫出「腦內的母親」,向她請示。如果腦內的母親說「不需要」就不買、不強求、打從一開始就不覺得想要。因為不覺得想要,就算放棄、就算視而不見也不難過,還能不當一回事地附和母親,對「那玩意兒」大肆批評一番。
起初我是為了生活得有效率一點,才會叫出腦內的母親,但是在不知不覺中,腦內的母親開始自己跑出來。就算真的想做什麼事、想要什麼東西,也會不自覺叫出腦內的母親,讓母親說出「不需要」的判斷。因為腦內的母親是真正的母親安插在我腦中的「營業處」,凡事都要請示母親那個總公司的指令。然而,這個腦內的母親並不完美。腦內的母親有其一貫的主義、主張,雖然模糊,但OK與NG之間依舊有一定的標準存在。真正的母親陰晴不定,不是說的話跟之前完全相反,就是不由分說地不讓我做之前她要我做的事。等我稍微長大一點,長了一點智慧,開始會反駁「媽媽上次是這麼說的」,母親也絕不承認,最後還會冒出「什麼嘛,妳就這麼討厭媽媽嗎?」這種冷靜想想就知道毫無邏輯可言的口頭禪。接下來母親大概有一半的機率會進入「厲鬼狀態」,開始失控。舉例來說,我照母親指示開始學的鋼琴,一年半後就因為她說「不需要」半途而廢。半年前來的新老師很溫柔,我很喜歡她,當我告訴老師「我想繼續學鋼琴」,老師只是一臉不知所措地說:「那妳去拜託妳媽媽看看。」最後一次上課的時候,母親對老師睜著眼睛說瞎話:「因為這孩子說她不想學了。」這點令我超級難過。
如此這般,我的人生全都由母親決定。有人形容這是跑在父母決定好的跑道上,要是能跑在牢靠的跑道上也還罷了,但我的跑道卻是想到什麼就蓋到哪裡,地基非常鬆軟,凹凸不平,斷斷續續,有時候還會被突然發起瘋來的母親打斷。
至於我的父親,是個存在感微弱到令人難以置信的人,唯有在母親心情不好的時候,會發揮動物般的第六感察覺到這一點,比我先靜悄悄地躲到不見人影。就算找他商量、拜託他什麼事,也只會說「去問妳媽」,向他抱怨對母親的不滿,也只能換來「算了算了,妳媽也不容易」的敷衍,一味地安撫我,務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穿了,父親也很怕母親,總是提心弔膽地怕我惹母親生氣。看父母相處的模式,不難猜想母親之所以與父親結婚,大概就是看上父親的軟弱、不敢反抗。因此家裡沒有人會站在我這個獨生女這邊。
我把攤開的書本放在肚子上,心不在焉地盯著低矮天花板的木頭紋路。為何母親要這樣支配我?
當我離開家,雖說受到嚴格的管制,還是可以親自挑選圖書室裡的書來看的今時今日,總算明白為什麼。母親對我的控制絕非出自於愛。我已經透過自身的經驗深刻體會到「不管發生什麼事,父母都是打從心底愛小孩」這種普世價值聽起來非常空洞,甚至可以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武斷言論。一旦拿掉「父母終究是愛子女的」這種毫無根據的前提,就能簡單地說明母親的行為。母親嫉妒我。耗費大筆金錢和心力養大的女兒遠比她年輕水嫩,她卻因此變成一個老太婆。她嫉妒、痛恨這樣的我。因此,她絕不允許我比她幸福。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這個——我看著自己從絲質襯衫領口隱約可見的白色內衣,嘆了一口氣。
小學五年級春天,母親對我的態度出現明顯的轉變。因為我的月經來了。
儘管已經在健康教育的課堂上學過,也聽朋友討論過,當我看到底褲上沾著血跡時,還是不免驚慌失措。趕緊向母親報告,希望母親告訴我該怎麼做,只見母親臉色起了巨大的變化,皺得就像被揉成一團又攤開的報紙,目光如炬,遠比平常的厲鬼狀態還要可怕萬分,說是超級厲鬼狀態也不為過。然後只咬牙切齒地丟下一句話:「髒死了。」我還以為母親會具體地告訴我該怎麼做,準備好迎接女兒的成長,結果被這句話搞得愈發混亂,再也得不到母親的指示也令我絕望。不知所措的我只能在下體出血的情況下,一動也不敢動地呆站著,覺得自己可恥極了,覺得沾有血跡的內褲可恥極了。都已經小學五年級了,內褲沾的不是尿,而是血,的確如母親所說,我很髒。
我想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母親的態度產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小時候,母親會積極地要我穿上有荷葉邊,像洋娃娃的衣服,這個傾向在我上小學以後開始有所節制,但是自從那一天開始,母親不再買任何可愛的、充滿女人味的衣服或東西給我。她買給我的衣服從此只剩下樸素到充滿大媽風味,不知道是從哪個大賣場買回來的。禁止我穿裙子,還恐嚇我說「腳露出來會引人犯罪」、「萬一遇到色狼,現在的日本沒有人會救妳喔」,綁頭髮只能用隨處可見的黑色橡皮筋,還曾經被嘴巴比較壞的朋友取了個「幫傭大嬸」的綽號。上了國中,規定要穿制服,好不容易終於跟其他人差不多了,但放心不了多久,我的胸部就開始發育了。就算被精蟲衝腦的臭男生盯著看,母親也不肯買胸罩給我。就算我求她買給我,她也只是變成厲鬼狀態,罵我「瞧妳那狐媚勁」,抓住我長長的頭髮,一耳光甩過來,所以我只能偷母親的胸罩,藏在書包最底層,到學校再進廁所穿上。想當然耳,內褲也土到讓人懷疑「這是戰後的設計吧」。原因很簡單,母親不准我變成女人,不准我變成比她還要年輕的女人。明明自己已經不年輕了,卻也絕不允許「犧牲自己的青春,換來長大成人的女兒」享受身為妙齡女子的樂趣。
然而,等我進入恭心學園,看了很多書以後,我終於明白,母親對我的「性」之所以會有那麼過度的反應,還有其他理由。
母親支配著我的一切,打我、罵我、隨便扔掉我的東西,但表面異常和善,而且還利用和善的表面,擅自打進我的交友圈,擅自和我的朋友交換電子郵件地址,加油添醋地告訴朋友我在家裡的模樣,討我的朋友歡心,向朋友打聽我在學校的模樣。也就是說,就連學校裡也有母親的眼線。起初我還以為她只是為了控制我才這麼做,但事實並非如此。
國中三年級的春天,老師出了分組一起做的作業,於是我們討論要去誰家做。原本答應讓我們去的朋友家突然不方便,正在討論還有誰家可以去的時候,矛頭突然指向我:「山口同學家如何?」我才不要。要是在客廳討論,母親一定會來攪和,我才不要。也不想讓朋友看到自己的房間,因為我的房間從地毯到桌子到擺設都是母親的判斷、母親的決定,沒有任何可愛的東西。所以我拒絕了,可是那個朋友堅持:「山口同學的媽媽一定會答應。」我被逼到沒辦法,只好撒謊:「我問問看。」打算騙大家我媽說不行,沒想到那個朋友居然擅自傳簡訊問母親,取得母親的首肯。我目瞪口呆,同時陷入絕望的深淵。明明當時我心儀的糸井同學就跟我同一組。
從一年級開始,我就和糸井同學同班。糸井同學人如其名,手腳細細長長,有一張小學生的娃娃臉,是個很安靜的人,從未見他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也不曾大聲喧譁。跟其他男生不一樣,總是笑瞇瞇的,成績很好,還是籃球社的王牌,所以也很受女生歡迎,朋友都羨慕地說:「糸井同學要去妳家,好好噢。」這點絕對不能讓母親知道,但糸井同學要來家裡的事的確也讓我有些臉紅心跳。就連他記住我家的地址,毫無預警地找上門來——這種荒謬的妄想,呃,也不是沒有。接下來就是如何讓他相信我那土到掉渣的房間從頭到尾都是母親的傑作了。
然而,等大家真的來了,母親簡直是寸步不離地隨侍在側。明明沒有要出門,卻換了美美的外出服,化上無懈可擊的妝,甚至還烤了蛋糕等著。這時我已經覺得煩不勝煩了,母親依舊以專門講給外人聽的那種高分貝音量招呼我們,就連我(拚命解釋「整理過了什麼都沒有」)帶大家進房間後,也一再闖進來,講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也不管我們正在聊天,就硬生生地打斷我們的對話。難得糸井同學來我們家。正感到懊惱的瞬間,我發現一件事。
母親每次進我房間,一定會坐在後面,也就是糸井同學身邊。邊聊天邊輕撫其他人的背或把手放在其他人肩膀上的舉動,絕大部分也都是以糸井同學為目標。向大家攀談的次數也不一樣,基本上都是對糸井同學說話,偶爾才穿插著跟其他女生說話。我從途中就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愉快,等大家回去以後,獨自收拾房間時才猛然想起,還有另一個姓小金井的男同學也來了,但母親該不會沒跟小金井同學講過一句話吧。話說回來,母親每次都坐在糸井同學與小金井同學之間,連我都覺得她真有臉擠進兩個男生中間,但母親的身體永遠面向糸井同學,看也不看小金井同學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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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意到這個事實的瞬間,強烈的反感源源不絕地湧上心頭,感覺全身的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母親喜歡糸井同學。而且是身為「女人」,帶有性意味的喜歡。她撫摸糸井同學的動作固然表現出把他當小孩對待的樣子,但其實是把糸井同學當成「男人」撫摸。
在彷彿有成千上萬條蛆蟲在皮膚底下爬來爬去的深惡痛絕中,我總算明白,母親之所以異常熱心地排除我的「性」是基於嫉妒,而她嫉妒我的原因說穿了,其實是因為「自己對年輕人有性欲」。換句話說,母親的嫉妒源自「痛恨女兒和年輕人卿卿我我的模樣」,她想代替我,自己和年輕人卿卿我我。和女兒的同學,恐怕還是處男的年輕人卿卿我我,所以母親對我的性才會有那麼異常的反應。
我從苦澀的回憶回到現實,耳邊傳來有人踩在宿舍走廊上的腳步聲。從聲音可以聽出是丹下同學那伙人。
這麼說來,恭心學園的教師有些地方也跟母親差不多。少數個性比較強烈的學生私底下都用「瘋婆子」這種過時的字眼稱呼恭心學園的熟女教師。她們以壓抑到扭曲的性欲為原動力,欺壓別人。恐怕在家裡都不被老公當成女人看吧,再不然就是對老公本身有什麼不滿。我們家的關係肯定也是父親對母親避之唯恐不及。
搞清楚這點以後,母親在我心中從「不曉得在想什麼的支配者」變成「充滿惡意的暴君」。過去朋友也曾不止一次說過「小唯家好奇怪喔」、「小唯的媽媽好奇怪喔」、「別人家才不會發生這種事」,我終於理解這些話代表什麼意思,理解到我們家的不合理到底有多麼不可理喻。當我確定母親和我們家都不正常後,也領悟到自己不可能反抗母親、欺瞞母親。所以母親說:「小唯想去這所學校吧。」未經我同意就幫我報考恭心學園時,我也放棄掙扎。聽說全體學生都要住校,還以為這是離開母親的好機會……。
本文摘自似鳥雞《一〇一教室》。由柳橋出版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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