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茄子皮,寫自己與躁鬱症共處的心境,當你願意停止評價自己時,你才能更中性地去接納與發現屬於你獨有的特質與優點。
一位我課後班裡的學生,有天下課時來到班上愁眉苦臉的,我還來不及開口探索他的表情,他就主動告白:「老師~我今天不太好,被記小過了。原因是⋯⋯我今天沒有吃過動症的藥,導致我開黃腔的時候失去控制,一發不可收拾。」
我今天沒有吃過動症的藥,導致我開黃腔的時候失去控制,一發不可收拾!
手機或電腦前的你們,我想邀請你們有一個停頓,去思考一個問題:看到剛剛那一句話,你的「感受」是什麼?
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這一句話,讓我想起了曾在一本書中讀到的一個段落:
人不喜歡被視為是「不好的」、「有問題的」、「沒用的」,所以當我們不願意去面對某些負面的評價與責難時,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與價值,就寧可把自身的問題或困境歸因於「生病了」。更有意義的是,周遭的家人、親友也會一起來合演這齣「戲」。畢竟,容忍、照顧病人是天經地義的事,若真正要去深入探究當事人的問題核心所在,那可能是一段痛苦而不堪的歷程。
(上文節錄自 《一個社工師的喃喃自語》 p.22 ,蘇益志)
而這樣不堪的歷程,正是這一個名為「治癒日記」的寫作計劃誕生的原因。這個日記所紀錄的當事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大約三年前,我開始在這裡用筆把自己的內在剖開,希望以一種更全面、有人性的角度,了解自己的內在歷程以及遇到的困擾,當然也紀錄了我的轉變與學習,而當初寫作的起點,是發現了自己「躁鬱(雙極)」的特性。然而寫作的過程中,我面對自己無法了解的內在停在了<第八章>,遲遲無法下筆,我心底告訴自己,如果我寫了一些自己不了解、或知道但做不到道理,那我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作家,因此這個系列就這樣喊停,一停就是兩年又三個月。(特別感謝女人迷網站接納並欣賞這樣的我,也願意等待我的經驗跟上我的筆)我感謝女人迷的編輯、讀者的等待,也感謝自己。
因為大部分的時候,我不會覺得它(躁鬱)是一個「問題」。比較像是一種行為的慣性,那是單純的現象,並沒有好、壞、對、錯。
興奮的時候,我很有創造力。渴望不斷地與人連結,充滿希望與相信改變的力量,是一個天馬行空的「發明家」,也像天空中發光發熱的太陽,為大地注入源源不絕能量與動力。低落的時候,我充滿體悟力。渴望將自己從人群中抽離,看似抗拒改變,實際上是外在行動跟不上內在豐富的變動,思緒與情感在身體裡面高速流動、交疊,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修行者」。像在黑夜中高掛的月亮,孤單的身影中,蘊含了一種獨特的生命力。
我是這樣認識我自己的「躁鬱」。因此,我沒有看過精神科,當然也沒有確診「躁鬱症」。沒有服用任何的藥物,更不是一個躁鬱症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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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些時候我的變動,的確讓自己的身心與週遭人感到不安定。但我感謝,大部分陪伴著我的人,他們的欣賞讓我看見,問題與特色其實是一體兩面的,完全端看我們用什麼視角去觀看與詮釋。我也由衷地感謝願意如此看待我的⋯⋯自己。比方說,躁鬱症的躁,除了狂躁的「躁」,也可以是創造的「造」。狂躁聽起來像一個病的症狀,而創造,比較像是一種天賦或能力。再說,躁鬱症的鬱,除了憂鬱的「鬱」,也可以是療癒的「癒」。憂鬱聽起來像一個病的症狀,但療癒,比較像是一種動作或狀態。
「所以,我到底是一個躁鬱症患者,還是一個具備造癒特質的人? 」這真的是一個好問題。
我相信,行為本身是中性的,沒有好、壞、對、錯,以及絕對的正與反。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因為牽涉到立場、關係,產生了不同的理解和詮釋的角度。因此在這些看似正面、負面,實為中性的行為背後,其實是因著不同的人在意的重點不同,而產生了這些微妙的差異。對採用某些視角的人們來說,我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躁鬱症患者,而非一個具備造癒天賦特質的,人。(比方說:那些在意事情優先於人、看重問題的解決重於課題的學習、習慣以判斷取代欣賞的人)
而在這一段面對自我的旅程中,有時候我也難免覺得自己是有些「問題」的,尤其在那些因為變動的特性而影響到工作、關係的時候,我的心中總會不經意地升起一種很深刻的感受。(推薦閱讀:佛洛伊德談焦慮:焦慮使我們刺痛,也讓我們行動)
那種感受叫「自責」。我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我怎麼會如此不社會化。為什麼穩定性不能再高一點,工作和關係老是不持久。定性不夠、抗壓力太差⋯⋯我發現,如果當我停留在自責的感受裡,可以輕易的找到一百個給自己的「評價」。然後自責的情緒很快就會生出一個孩子,叫做「沮喪」。沮喪可能接著就會生出一對雙胞胎,一個叫「身體無力」。另一個,姑且叫做「感到無助」好了。
感謝的是,在書寫這個系列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唯有當我們真正停止對自己或其他人進行評價時,才能真正體驗到接納。而引領我們體驗接納的,是一種近乎中性、完全不帶評價的覺察。」
我沒有辦法要求別人來接納我,但如果連我都無法接納內在各種不同面向的自己,那我就真的成為一個「大問題」了!我很喜歡家族治療大師薩堤爾女士的一段話:「問題本身不是問題,如何應對才是問題。」在這一句簡短的話裡,我聽見了對人性最深層的愛與接納,沒有人是有問題的,我們對人性的接納應該要凌駕在任何行為的問題之上。那我好奇:「如果我的躁鬱不是問題,是一種應對問題的解決方法,那真正藏在背後的問題,是什麼?」
這樣的角度讓我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好奇,是什麼樣的生命經驗,讓我選擇用「躁鬱」的方式來應對人生,那高速切換的感受、細膩的思維背後,又藏有什麼樣神奇的「力量」。
我發現,當我們的焦點看到的是需要被解決的問題時,我們感到脆弱的「無力」。然而,如果對焦在人性背後的渴望與需要,我們就能清晰地看見生命堅強的「力量」。脆弱和堅強本來就像太極拳的陰陽之道,一體兩面、共生共融。
所以,如果躁鬱(造癒)不是問題,是我的生命解決某一種問題的⋯⋯自發且有力量的途徑。那麼,真正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去年底的時候,我接觸了薩堤爾家族治療中內在經驗的轉化,裡頭有個理論說,我們人的表面行為像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深入裡頭則有數種不同的層次,這就是「內在冰山」的隱喻。(延伸閱讀:明明很愛他卻口出惡言?13 張圖表帶你理解薩提爾冰山理論)
內在冰山的第一層叫做:「應對方式」。
剛剛說過了:問題不是問題、如何應對才是問題。因此我們的行為不是問題,而是我們的生命為了解決某個問題,而採取的應對方式。一般來說有四種姿態:
(1)指責:只在意自己和情境,忽略他人。常說的臺詞為:「都是你不好,你怎麼又犯錯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嗎?」
(2)討好:只在意他人和情境,忽略自己。常說的臺詞為:「都是我不好,對不起,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氣了。」
(3)超理智:只在意情境,忽略自己和他人。常說的臺詞為:「根據那個報告、理論顯示⋯⋯誰誰誰曾經說過,因此⋯⋯我認為這應該是這樣的。」
(4)打岔:忽略自己、他人,也忽略情境。說話常抓不到重點,讓人感覺漂移不定、不在現場,也常造謠和扭曲事實。
這四種應對姿態我通通都有,而我發現,當我面對別人不理解我的時侯,會採取「指責」的姿態。指責的背後,是一種孤獨的感受,這是內在冰山的第二層,叫做「感受」。
當我感到孤單的時候,伸手向外直指,認為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因此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創造能量,好證明自己的存在是有價值的。
當我感到不被愛的時候,我會選擇「討好」。而討好的背後有種很深的難過,這也是感受。討好的我一邊用一手壓著腹部,將自己的感受封鎖。一邊單膝跪下、伸出另一隻手進行愛的乞討,因此產生了一股強大的連結力,好證明自己是值得被愛的。
而當我感到不安的時候,我會選擇「打岔」。比方說,工作量過大的時候,最好的打岔就是離職,換了工作一切就可以當做沒發生過。關係緊張的時候,最好的打岔就是結束關係,結束了就可以重新開始。什麼都重要,也什麼都不重要。變來變去的背後,其實蘊藏著難以言喻的、極端的不安。
然後,我會選擇將自己從人群中抽離,在一個人的時候,任憑思緒飛快跳動,將不安、孤單、難過的感受擱在一旁,從書本中尋找各家理論來解釋、了解自己,這是「超理智」的姿態。(治癒日記的一、二、三、四、五章,都藏在上面四種應對方式裡面)
有些時候,對上述那些感受以及自己面對問題所採取的四種應對方式,我覺得很不好,開始給自己一些負面的評價,比方說認為打岔的自己不負責任、指責的自己一意孤行、討好的自己沒有原則、超理智的自己冷血無情⋯⋯這些對於感受的評價和決定,是冰山的第三層:「感受的感受」。
有了冰山前三層豐富的覺察以後,我發現如果自己不希望一直落入這個慣性的輪迴,首先需要練習的,就是在上文中提到的「自我接納」。(治癒日記六、七章)
因為接納採取每一種應對方式的自己,都是自己的一部分,才能嘗試看見這些姿態背後的力量。打岔帶來新鮮的嘗試、冒險的精神;超理智帶來抽離、客觀的思考,智慧的積累;指責帶來創造的動力,精闢的見解;討好則帶來豐富的人際以及柔軟的身段。
哇~多麼豐富的自己呀,冒險的、創造的、沉思的、善於人際的。我好感謝每一個它們,它們通通加起來,就是一個最完整的我呀。
這樣的視角轉移,是觀點的轉化,因此冰山的第四層也浮出了水面,是「觀點」。(治癒日記第八章)
若我相信自己是無力的,那我就是躁鬱症患者。若我相信自己是有力量的,那我就是一個能夠創造、思考,同時也能沉思、療癒的人。
每一個信念的背後,都是許多預設好的立場、假設,主觀的事實與認知。而為什麼我們會需要形塑這些想法成為一個個「意見」(俗稱的成見),觀點的背後,是冰山的第五層——「期待」。
我期待自己是完美無缺的,但偏偏沒有人是完美的 ; 別人期待我是穩定、社會化的,但偏偏我是變化多端的 ; 我期待別人可以愛我、了解我、認同我,但偏偏我無法成為他們,無法操弄他們的眼光和嘴裡的話語、腦中的思想、皮膚表層下的情感⋯⋯親愛的,當這些期待,無論是自己對他人、他人對自己,或是自己對自己的,當這些期待沒有得到滿足的時候,你猜⋯⋯會發生什麼事呢?(推薦閱讀:【小鬱亂入專欄】你是一時憂鬱,還是有躁鬱症狀?)
我猜,你會有一些感受,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冰山的第二層——「感受」。感受帶動出應對方式,或是牽連了觀點、催生了評價。頓時之間,剛剛提過的一、三、四層全都又瞎攪和了進來,然後我們的內在就開始糾結了。我的老天鵝呀,該怎麼辦呢?
親愛的,我猜你會說:「既然期待這麼難滿足,那我就不期不待,不受傷害吧。」所以我們就這樣選擇麻痺自我,倒退回了治癒日記的第三章、麻痺。
面對那些難以在當下滿足的期待,我們除了覺察,與不帶評價的去接納當下「無法滿足」的現狀以外,還有一個選擇:「協助自己與渴望連結。」於是,冰山的倒數第二層:「渴望」也終於登場囉。
自由、意義、愛、認同、價值、理解、接納⋯⋯如果你同意的話,類似上述這些詞彙的概念,都是潛藏在我們心底深處,不論對象、種族、國籍、性別,每一個身為「人」的我們都需要被滿足的內在渴望。
回到我的躁鬱(造癒)性質,或許我可以試著透過冰山的隱喻這樣去理解,一層一層往下挖掘:
冰山上的「行為」: 躁動(創造) 。
水平面第一層的「應對方式」: 指責。
冰山下第二層的「感受」: 孤獨。
第三層的「觀點」: 沒有人了解我。
第四層的「期待」: 別人了解我。
第五層的「渴望」: 被理解與接納。
探究到了這第五層,我想起了自己親身經歷的一個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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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課後班的另一位學生,在我剛到職的第一週,五天上課日裡有三天都沒去學校,但她晚上都會來我們班裡,只不過很多時候她都是趴著的,身體呈現出無力感,也完全是種無心做功課的狀態。約一個月後,他有次又趴著不動,我見狀,輕輕地靠到他身邊,試圖了解一些她當下的感受,他於是和我分享:
「老師,我覺得自己好沒用唷,成績怎麼讀都很差,我小學一年級時課業就已經落後了,後來爸媽離婚後,跟媽媽的我心情常常很糟,受心情影響就更加跟不上其他同學。偶爾有機會見爸爸時,他又老喜歡拿我跟其他小孩比較,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我覺得我是一個一無是處、沒有優點也沒有價值的人!爛透了!廢渣!」
聽到這裡,我來不及難過,直覺引領了我開啟了下一段對話:「小西(化名),老師其實有觀察到你的一個優點,是班上其他同學都沒有的,你願意聽聽看嗎?」 他將頭從胳臂繞成的洞穴裡抬起,顯得虛弱無力,卻硬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有同理心的人,班上只有你會去察覺老師和其他人的感受,這是細膩、體貼的,或許你很適合服務人群!」聽到這句話小西(化名)的淚水開始潰堤。當天下課前,他塞了一張紙條到我的信箱,裡頭這樣寫著:
「老師~謝謝你和我分享,我好感動,你是這輩子第一個看到我優點的人。」
之後的一個禮拜後,他從一週曠課三天到學校出席全勤。兩週後,從作業缺交到每天自主安排寫作業。一個月後,他很開心的跑到面前和我說:「老師~我想當護士,因為那天我和媽媽和外公逛夜市時,外公突然昏倒掛急診,我在醫院裡雖然心情複雜,但我感覺到護士小姐力量,如果可以,我也想要成為一個能夠幫助人、服務人群的人。」
這一個故事,讓我想到了在《心教》一書中,作者李崇建老師說的一段話:「當一個人連結了渴望,就跨越了行為問題。」
當一個人連結了渴望,就跨越了行為問題。多麼的鏗鏘有力,多麼有質量的一句話呀!而連結渴望的意思,就是讓人有能力憑自己的力量或是透過他人的協助,在生活中體驗自由、體驗意義感,體驗價值、愛與接納的感覺。因此,治癒日記寫到這裡,我發現了自我療癒的旅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的:
(1)從交由環境定義自己的「症狀」,轉為觀察自己「行為」的慣性。
(2) 從讓別人對症下藥,到自主辨識自己為了生存而產生的「應對方式」。
(3)然後開始深入內在冰山,回到自身的「感受」。
(4)再來,從僵化、絕對的「觀點」中,找到其他觀看的視角,化絕對性為可能性。
(5)接著誠實面對觀點背後未滿足的「期待」,從強求的改變,轉為覺察並接納一切可改變、不可改變的現狀。
(6)最後,練習在生活經驗中,協助自己與「渴望」連結。
最後,我們來到了內在冰山的最後一層-「自己」。我是誰、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永遠比我做了什麼(冰山的表面)來的重要!
寫到這裡,就到這裡了。
「真的是這樣嗎? 」我捫心自問。
好像有了一些發現,但又似乎僅僅是個起點,面對這個勇敢認識自己的寫作計劃,我想我需要給自己一個選擇結束的勇氣。
謝謝勇敢的自己,但我還想給自己一些些允許,如果這個系列還有一章,我想以「回家」的主題來撰寫,聊聊我、爸爸、媽媽,聊聊我最愛的弟弟。聊聊爸媽倆離婚之後,我們之間的愛與糾結。聊聊這些年來,我們四個各自的轉化旅程,受傷與被愛、學習與包容。如果還有下一章的話,邀請你們和我一起來走這條回家的路。感謝螢幕前一路陪伴的你們,感謝大家。
感謝每一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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