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從來不是人生樂園的保證門票,他們說起碼有人陪、起碼有人搭伙、起碼有人照顧,但是每成全一個起碼,我們會失掉多少想像?
她們總說:查某因仔要留一些予人探聽。
前陣子看了近期熱映的台劇《俗女養成記》,說那是台灣六七年級女生的成長史。身為七年級尾巴的我,儘管生活背景和主角差異甚大,卻無處不看到那貼著人性走,因而勾起回憶、歷歷在目的幽微細節,像是幾十年前的自己,竟活蹦亂跳從過去走來,在我面前講著童言童語,笑成一個鈴鐺。
主角嘉玲有一個可愛的阿嬤,有星夢、愛唱歌,儘管所有人都聽不下去。讓我想到我的外婆,和她那跟嘉玲阿嬤一模一樣的歌喉。她們一樣是老闆娘,一樣人面廣闊。小時候偶爾回外婆家和外婆一起過夜,她也會捏一捏我的鼻子,直說「要這樣常常捏,鼻子才會挺啦!」
我外婆是個時髦的女人,房內總是香氣四溢,收藏許多舶來品。在她的收銀台後面,有一個整點會報時的布穀鳥鐘,一到整點,布穀鳥就從鐘上小小的門探出頭,唱著「布穀!布穀!」我喜歡看它跳出來的樣子,彷彿過去那一個小時漫長的等待有了回報。
後來我和嘉玲一樣,長大,長成了一個不管在台北住多久,都無法成為台北人的女生。記得去台北上大學前,外婆也曾對我耳提面命「千萬毋通黑白跟男生睏作伙。」毋通睏作伙,外婆貼近,說得小小聲。「查某因仔要留一些予人探聽。」
「算命的說,妳要晚婚才會幸福啦!」像是得到鐵證的法官,宣判得理直氣壯。
上台北後的故事,誰講聽起來都千篇一律。我們上大學、玩社團、翹課、夜唱、夜衝,有學姊學妹,還有更多的學長學弟,我們是滿手青春的暴發戶,怎麼花都不覺得浪費。畢了業,或工作或研究所,總有一兩個踩著高跟鞋,痛著腳依然昂首在信義區的日子。談了幾次戀愛,失戀了幾次,換了幾雙不合腳的鞋,沒有走向華麗的星光大道,才終於甘願穿上平底鞋。工作幾年,脾氣和衝勁都像磨平了的鞋跟,從青春變資深,整個社會都在提醒著我們。
圖片|《俗女養成記》劇照
像陳嘉玲一樣,在某一刻,或許是朋友的婚禮、或許是誰家寶寶的滿月酒,我們會突然驚覺,是不是我也應該做些什麼了?整個社會是一個巨大布穀鳥鐘,滴滴答答,窸窸窣窣。逢年過節彷彿每個整點,鐘上那一年一會的布穀鳥頃巢而出,大聲宣告,「該交男朋友啦!」「該結婚啦!」「該生孩子啦!」了無新意卻堅定的台詞,提醒著我們人生大事是否有 on time。
「陳嘉玲啊,你以後要是長大了,就趕快嫁一嫁。」
——《俗女養成記》
我們就該順服嗎?
而我外婆那秉持著保守的前衛,始終堅持「妳要晚婚才幸福,至少要到 28 歲。」外婆不知道 28 歲已經不算晚婚。劇中的陳嘉玲,到 38 歲才準備要結婚,對外婆來說,那又是令人惶恐的未婚女性年紀,是俗女養成記裡那令人聞之卻步的鬼屋。而且,嘉玲還逃婚了。
有一種症狀,叫做「婚前恐懼症」,如果以外婆的話來講,叫做「沒事想太多」,像嘉玲阿嬤說的,是閒閒沒事做的人想出來的玩意。
六七年級的女生,是女性意識的三明治,有點傳統、有點前衛、有點尷尬、有點使命,要能當賢妻良母,又得要女性自主;要能溫良恭儉,又得能衝鋒陷陣。柴米油鹽之外,人人還期待妳能風光體面,妳可以晚婚,但總歸還是得嫁人。「順服」這兩個字,是過時的舊衣服,從阿嬤媽媽的衣櫃承襲而來,壓在箱底捨不得丟,卻從來不敢著裝出門。
偏偏陳嘉玲就不順服,她離經叛道,在婚禮前「逃婚」。以為是突然清醒,認清理想,但其實往往沒那麼順利,那種狀況比較像是:自己理想的人生是什麼其實不太清楚,好像模模糊糊走到一個差不多的地方,才猛然驚覺差很多。而要說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又不太肯定,只知道肯定不是這種。
「我做錯了什麼?我就是錯在我想當一個獨立的新女性。」
——《俗女養成記》
圖片|《俗女養成記》劇照
長長的人生,什麼是理所當然的劇本?
大學時候某一堂課,教授把我叫起來回答問題,題目已經忘記,但答案是否定句,教授追問:「嗯,所以這個錯誤的狀況,我們有辦法得到什麼嗎?」我答:『有啊,可以學習到它不是對的。』教授很不開心,這不是他想聽到的回答,覺得我在強詞奪理,卻不知道我內心對這個答案,誠懇得無與倫比。
知道正確答案固然重要,但如果解答無法如此一蹴可幾,難道就不能用除錯法、刪去法,順藤摸瓜去趨近真理嗎?長長的人生、千萬種人,怎麼就有所謂標準版本?
此後教授總愛點名我,而為了成績,我的答案從此無聊至極。我們往往容易被所謂的標準答案說服,因為質疑是疲憊的、抗爭是慘烈的,踩著客觀的美好是條康莊大道,課堂上是,人生更是。大部分的人,不太清楚真正想要的,就會看著那些好像差不多的、好像不差的,像是網路評價的 4 顆星,然後說服自己,人生本來就沒有完美,就接受了。或是工作、或是結婚、或是夢想,這樣的故事屢見不鮮。
陳嘉玲的逃婚引起了家庭恐慌,大齡剩女聽起來就很絕望,孤老終身彷彿一種詛咒,像是要踏進鬼屋之前,面對人云亦云、煞有其事的鬼,有著莫名的堅信和恐懼。怎麼如果有人說,裡面住得是美好善良的天使,妳倒不信了呢?
婚姻從來不是人生樂園的保證門票,他們說起碼有人陪、起碼有人搭伙、起碼有人照顧,但是每成全一個起碼,我們會失掉多少想像?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卻常聽見婚姻內只有進退兩難;發現照顧一個人好累,照顧一整個家庭更累;不用誰來陪,只想要有喘息的空間。不婚跟結婚,哪個聽起來像鬼屋?
其實,是不是鬼屋都好,重點是那座別人口中的鬼屋,妳有沒有認出哪座是適合妳的城堡?妳該順服的,從來就只有自己的內心;而該證明的,也只有選擇的勇氣。當我們能把自己安放,儘管年齡再大,我們都不會被誰剩下。就算我們曾經被接納,但若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熱鬧也會顯得孤單。
小嘉玲:「其實,沒那麼恐怖嘛。」
大嘉玲:「對啊,常常都是這樣,那都是自己在想的,其實根本就沒什麼好怕的。」——《俗女養成記》
她們是時代拉扯出的美麗花布,一針一線編織著自己,為人包覆。
戲走到最後,嘉玲阿嬤緩緩說道,她當了一輩子的老板娘、醫生娘、陳李月英、媽媽、阿嬤,她也好想再當一回,當時的李月英,當個有自由、能做夢,自己只屬於自己的女人。這讓我想起我那精明幹練、撐起整個家的外婆。年紀大了後,她常常不厭其煩講著自己年輕時的故事,而這些一下聰慧欠栽培、一下美麗被發掘的精彩故事,都是在外婆的十八歲,那個尚未出嫁的時光。
後來才知道,外婆的故事不是說給我們聽,她是說給自己聽的。那是她無比閃亮的驕傲時光。幾年前,外婆的故事講一講,講到她陰錯陽差,沒嫁入豪門當少奶奶的篇章,總會突然笑著臉問我:「啊有沒有打算什麼時候要結婚?」像是被迅速翻篇的故事,劇情猛然停在我身上,我總是乾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浪漫。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對幸福的想像。若我們試著放軟,回看,妳的出生,是她們時代中比自己還珍貴的溫暖。那細細呵護的心思,只想一股腦把所有她們覺得最好的,都毫不遺漏地交到妳身上。面對深愛的人,妳會知道結不結婚不是重點,她們說到底想關切的,是妳幸不幸福。
外婆自己想了一想後,又為自己開脫:「算命的說,妳要晚婚才會幸福啦!晚點沒關係啦,看清楚比較重要啦!」那個外婆的布穀鳥鐘,聽起來,像是一種囉唆的提醒,又像是一種懇切的祝福:「不孤!不孤!」聽著聽著,更像是對理想幸福追求的鼓舞:「不苦!不苦!」
「親愛的陳嘉玲,妳是從幾時開始忘記了?忘記這輩子其實很長,長到妳可以跌倒再站起來,作夢又醒過來;妳又是從幾時開始忘記了,這輩子其實很短,短得妳沒時間再去勉強自己,沒時間再去討厭妳自己。」
——《俗女養成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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