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才知道同事摸學生大腿,還問有沒有發生過性行為。」細看S高中性騷擾事件後,老師們對性平事件的反思與學習。
作者|李昀修
或許大家還記得在去年的九月,S 高中內爆發了一場由學生發起的抗議行動,這場抗議行動的起火點在於數起師對生的性騷擾案,並最終以解聘該行為人的方式落下帷幕。
至少由外界眼光看來是如此。
只是,當發現那些好像永遠存在於聽聞中的性平案件實際發生在自己所處的校園裡,甚至當事人可能就存在於自己所教授的學生之中,身處風暴核心的老師們究竟怎樣去面對這件事呢?(推薦閱讀:訪 S 高中學務主任(上):學校性騷擾事件,不讓學生知道是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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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被掩蓋的事實
與 M 老師見面時,他先告訴我自己對於這些學生感到抱歉:「我自己知道學生那天會去抗議,可是我沒有跟她們站在一起。」他皺著眉:「可是,當下我真的沒辦法馬上相信那老師是狼師。」
我問他,在九月二十一號學生抗議前,教師們到底對事件的理解程度到哪?他說其實不多,甚至也不清楚這位老師到底做了什麼事情。
好比,在幾位家長發出公開信要求學校處理狼師後,全校導師們得到了一份校方版本的回應作為與家長說明時的參考。然而有些老師根本連發生什麼事情都搞不清楚,就站在了第一線去承受家長們的憂慮與質問。
「唉⋯⋯」M 老師長長嘆了口氣,停頓了一陣子後像是終於下定決心的說:「其實就算學校後來跟我們說明發生了什麼事,也只會說是拍肩、摸頭,還有可能就是刺探學生的感情生活而讓學生不舒服⋯⋯」
「所以,其實不止如此囉?」我問。
「不止,後來才知道那不止是拍肩摸頭,是摸小腿、摸大腿,還問學生要不要當小三?要不要開房間?有沒有發生過性行為了?」
M 老師一面說,一面搖頭。年輕的他應該是容易與學生親近的,卻沒能承接住學生發出的那些求救訊號。後悔於沒在抗議當天幫助學生的 M老師說他覺得學生真的很天真,也很可憐:「其實很早就有人去跟教官說她們想做甚麼了,而且就算沒人去跟教官說,她們自己也跑去找了一些老師商量,然後消息當然就⋯⋯」
L-被靜音的聲響
「其實你在現場的話,看一下那個配置就知道了。」
L 是另一名與我們聯繫上的老師,在S高中任教多年的他具體說明了那天的情形:「合理的防災演習訓練配置應該是大家會戴安全帽,然後各主任會在崗位上。可是那天現場只有留一支麥克風,因為不想讓學生拿嘛。
然後,再來就是學生喊口號,校長馬上走過去然後要接受她們的陳情書。這很明顯就是如臨大敵的配置,因為知道學生要衝,所以要快速結束不要讓她們有太多聽眾。如果是很錯愕的話,絕對不是這種場景,但那天是教官們都在旁邊,由校長去接受學生的陳情書。正常應該是校長繼續穩住,由教官下去看發生什麼事。」
L老師說,這件事情過後學校立刻對老師們開了一個說明會,由學習性平法的律師來跟大家上課:「那你就是一直聽人跟你講說怎樣怎樣所以不能公開,然後怎樣怎樣所以依法行政。坦白講我們老師也不是學法律的,要重講一遍不太可能。可是我很記得那天有個老師站起來跟大家說其實是有家長願意公開的。」
L老師說他當下聽到心都涼了:「因為那家長有在別的會議遞發言條啊!這跟學校一直對我們的說法不一樣吧?」
會後,L老師開始找一些老師私下詢問,卻一點一點的發現那些說法都與事實對不太上。不論是案情、處理方式都與他原先以為的有所出入,他開始搞不懂學校為什麼會把一件明明白白的事情處理成一場校譽危機,他搖搖頭說學校很多東西不坦承的話,真的是會越搞越大,反而損毀S高中的校譽:「而且,老師們都因為這樣被拖下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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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與 S-零瑕疵的潔白遮羞布
J 老師是與 S 老師一同前來。談起那場會議,J 老師坦言有被震撼到:「當下真的滿驚訝,雖然我們多少知道某位老師可能行為比較⋯⋯可是當它真的變成一個性平事件時,那感受完全不一樣的。」
我好奇的問那所謂不一樣是什麼?他說那位老師平常給人的感覺就是位熱心的老師,沒人會想到事情那麼嚴重。」
「而且我頭一次知道原來被害者們沒有拿到處理結果書。」
「是啊,好像原本只給檢舉人調查報告。」
他糾正我:「不太一樣,我後來去查了一下,調查報告只是報告,要提申復的話,是要用處理結果書的。處理結果書上會有做了什麼處理的說明還有一些救濟途徑的說明。」
「那次開會後我其實回去想了很久。」J 老師說:「因為這件事情其實私下有段時間了嘛,還牽扯到畢業的校友。有個老師就說可能大家要去想一下,為什麼學生發生了事情會不敢跟老師說?就是說,我們好像沒有給學生一個環境跟很安全的感覺,讓學生能夠覺得說如果我出了事情去找老師,老師一定會幫我或什麼的。後來想想,其實我自己第一個反應可能也是會去質疑學生的。」(推薦閱讀:訪 S 高中學務主任(下):性騷擾如何懲處,學校沒有決定權)
而這或許反而是常態,因為能夠製造性騷擾學生的狼師們,通常也都善於營造自己的個人形象。
「大概吧。」他短短的回答這麼一句後,說自己有時會就這件事情去思考到底所謂的保密應該要保到什麼地步:「就,保密成這樣,明明事情都發生了,然後家長也都跑到眼前了,有些人還跟家長說這是誤會。可是你後面懲處啊什麼的大家都看得很明白,就是有這件事嘛!那家長想到之前問的時候你老師是這樣回答的,會怎麼想?
其實我現在都有點不知道家長們怎麼看我們了,他們可能就覺得中山的老師就一起包庇吧,我也不確定。」
S 老師是 J 老師的友人,本身是S高中校友,但並非 S 高中的老師而是他校的行政。他說他們兩個對這次的事件討論了幾次:「其實我想如果有在做行政的話就知道學校在裝傻,做過行政就知道了。」
可是,為何要用這種方式去處理性平事件呢?S 老師說可能在於兩邊對校譽的觀念上有所落差:「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是有所謂傳統歷史的學校,就是他們對這東西的想像是『零瑕疵就叫有校譽』,所以不要讓外部的人知道,就內部處理就好。那可能我們比較新一代的想法會覺得所謂的好學校應該是遇到不好的、遇到確定的事情,願意正視它並且解決它,我們會覺得那才是所謂好的做法。」
S 老師強調了幾次這是觀念上的落差,沒有什麼對錯。但同時也稱讚當天參與抗議行動的學生們非常有勇氣:「因為她們做了我們不敢做的事情。」
只是,當「零瑕疵的校譽」先行時,學生們又被擺在什麼位置呢?當被害者們不曾被擺在第一位去考量時,不也註定了她們的呼救將被系統式的消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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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迴避過去的迴避
學生們自發的行為造成的影響遠遠超出學校的預期,也讓這起性平事件的程序得以重新被檢視。但對 W 老師來說,他至今仍然不知該如何看待整起事件。他說自己覺得如果當天抗議的影片沒有被上傳到網路的話,或許就不會造成那麼大的傷害了:「畢竟你這東西出去後,媒體跟網路太厲害了,什麼都給你挖出來,甚至連那個我們所謂行為人的這位老師,現在都還能搜到是誰。然後網路上那段時間傳的一些風風雨雨,有些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還是有人造謠。」
然而若要在學校內部解決,W 老師也有另一層疑慮:「因為學務主任(註)後來在會議上告訴大家他是檢舉人,所以自行迴避然後不進入性平會,可那是在發生抗議之後的事情了。在這之前他都在性平會裡面。」
聽到這句話,我瞪大雙眼:「咦?」
「嗯⋯⋯我想大部分老師都知道吧,畢竟是在會議上講的。」
而那是 W 老師原初的信任感發出第一聲輕微破裂的時刻:「就,你不能等到事情爆發了才去迴避,這樣會讓人覺得好像就是如果沒人知道的話怎樣做都可以,這很傷害我們對學校的信任啊。
我仍然會覺得能在校園內部處理會比較好,因為越多無關的人攪進來就越有可能會去擴大那個傷害。可是這件事情會演變到學生出來抗議,其實並不是沒有理由,我們也只好承受這樣的苦果。」
孤單的呼救
幾位老師分別從不同角度提供了自己在這起事件中的反思。而這些反思與一些性平事件中選擇沉默的受害者們有些相似——他們各自抱持著程度不一的懊悔,懊悔於自己不曾行動。
然而,這些反思之所以存在,也就證明了事件其實仍然未完。如果當老師心中都存在這對於此案的掙扎與兩難時,學生們是不是也仍在暗處懷抱著各自的問題卻找不到出口呢?(推薦閱讀:【看見性侵】覺得自己髒!為什麼性侵受害者一再赴施暴者之約)
這當然是有的,J 老師便提起自己曾遇過學生哭著來找他求證這位性騷擾的行為人是不是某某老師:「因為她們視他為偶像,所以是哭著來講這件事的。」
而這些學生都不是受害者,但也正因為不是受害者,才難以置信一直信任著的老師居然會是性騷擾的慣犯。這樣的學生毫無疑問是有著創傷的,只是她們究竟在學校內獲得了什麼幫助呢?時至今日,我們似乎仍未看見學校在學生的輔導上面採取了那些具體的措施。我想,無論如何宣揚自己已敞開了輔導大門,若是永遠對於學生的求救訊號無視或者毫無敏感度,那麼,也就只是永遠漏接了那些需要幫助的學生好不容易才拋出來的微弱的信賴。
雖然對於「性騷擾案為何難以處理?」這個問題,我們無法就這些訪談便輕易歸納出單純的原因,而必須花費難以想見的龐大時間與之纏鬥。然而,學校至少目前可以做的是去營造一個更安全的環境,去思考為何過去學生們不願意告訴老師自己被騷擾了,然後,重新求取學生們的信賴。無論是校譽或是有其他大人的理由,都不該將性平事件的處理視為一張無瑕的問答卷。考試答錯了只會被扣分,但是性平事件上的處理出錯了,需要的是立刻改正而非拖拉遮掩。性平事件的處理所承載著的,是孩子們的人生,請承接住她們,請如實的看見那些傷痕。
不要讓她們在往後只能孤獨擁抱傷痕了。
註:本刊曾訪問這位學務主任,請參 〈以法規自縛的學校〉、 〈性騷零容忍,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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