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9日 星期日

「女孩們不愛我,這讓我痛苦至極」伊斯拉維斯塔一場「厭女」殺人案

「復仇日當天,我會去全校最辣的姐妹會的宿舍,然後我會屠殺每一個我在那裡看到的驕縱、高傲的金髮蕩婦。」這起「厭女」殺人案,為什麼造成轟動?

伊斯拉維斯塔殺人案( The Isla Vista killings )

「嗨,艾略特.羅傑在這。嗯,這是我最後一支影片,最後就只能這樣。明天是復仇日。」二十一歲的羅傑坐在 BMW 轎車的駕駛座上說著。他描述自己一直以來都必須「被迫忍受孤獨地活著、被拒絕、性欲無法被滿足,因為女孩們從來都不受我吸引。女孩把她們的情感、性和愛給了其他的男人,卻從來不給我⋯⋯這讓我一直以來都很痛苦。」他接著抱怨 [ 註 4] 。他描述這些「女孩們」不喜歡他,反而「倒貼」那些「討人厭的畜生」、「那些高人一等的紳士」。「她們不喜歡我哪裡?」他相當哀傷地提問。

接著,羅傑從原本以第三人稱口吻來談論這些女性,轉為對她們說話─使用第二人稱複數,例如「你們全部」,或是說得特別明確,例如「我將為此懲罰你們所有人」。然後,他說明他將如下執行復仇計畫:

「復仇日當天,我會去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全校最辣的姐妹會的宿舍,然後我會屠殺每一個我在那裡看到的驕縱、高傲的金髮蕩婦。」

接下來,他又再次使用第二人稱複數進行對話:「屠殺你們所有人將會帶給我極大的快樂。你們終將看到,事實上,我才是更優秀的那個──一個真正的阿法男( alpha male )。沒錯。等我殺光了姊妹會宿舍裡每一個女生後,我會走上伊斯拉維斯塔的街道,然後殺死每一個我在那裡遇到的人。」

羅傑準備許久的「復仇日」在他家裡揭開序幕。他刺死了公寓裡的三名年輕男性(他的兩名室友及他們的友人),接著他將他的影片上傳到 YouTube ,然後開車前往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的阿法斐( Alpha Phi )姊妹會宿舍。

但羅傑太過大膽放肆地在姊妹會宿舍宣告他的到來,導致計畫受到了阻礙。

屋內的一名女性表示,他的敲門聲很不尋常,既大聲又暴躁 [ 註 5] 。當他無法進門時,他感到怒氣沖天,極為挫折,並對著他在轉角遇到的三名年輕女性開槍 [ 註 6] 。她們是該校三德爾塔( Tri Delta )姊妹會的成員。羅傑發射了幾輪子彈,其中兩人死亡、一人受傷。

之後他開車離去,沿路開始了一場混亂而看似隨機的掃射,他殺死了另外一名年輕男性並使其他十三名男女受傷。當警方靠近他時,羅傑將槍枝轉向自己,並開車撞向一台停靠在旁的車子;他死在駕駛座上,他的BMW起火燃燒。


圖片|來源

對於許多女性主義評論者來說,除了這起案件其他可能牽涉到的額外元素,伊斯拉維斯塔殺人案為厭女情結的運作提供了一個相當清楚的案例。同時,許多人將它視為一個更廣泛的文化模式中一種極劇烈的表現形式,也就是一種更加激化的厭女情結──它往往出現在今日的美國,以及世界上其他偶爾被稱為後父權社會的表象下。

許多女性看完羅傑說明自身暴力行動的影片後,都有類似的反應。推特上隨後就發起了「#所有女性」( #YesAllWomen )倡議行動,這個名稱乃是為了回擊那些已經在社群媒體上發酵的辯護說詞,類似「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樣」。以當日的標準來說,這標籤極為迅速地成為趨勢:在出現後的頭四天,該標籤在推特上的使用次數就超過一百萬次。

許多推特發文來自女性,她們出來見證曾經遭遇過的男性侵犯、敵意、暴力和性騷擾;另外有些發文則記錄了一些表面上看來沒有這麼嚴重,但實際上卻有所關聯的犯行,例如各種較為隱晦的輕蔑與盛氣凌人的行為,包括男性說教。這是因為,儘管羅傑的行動很顯然處於光譜上最暴力的那個極端,但他的言詞裡卻有一些內容喚起了許多女性的痛苦過往。具體來說,就是那些話語聽起來實在有點太過耳熟能詳。

許多右派和主流評論者立刻拒絕了女性主義者提出的厭女診斷,許多人也並沒有把與其相關的「#所有女性」倡議當成一回事,這之間此往彼來,有種彷彿「是/不是」乒乓球般的節奏感。

槍擊案次日,潔西卡.瓦倫提( Jessica Valenti, 2014 )在英國《衛報》( The Guardian )上撰文寫道「厭女情結殺人」,再隔天,心理學教授克里斯.佛格森( Chris Ferguson, 2014 )就在《時代雜誌》( Time )上回擊:「厭女情結並沒有把艾略特.羅傑變成殺人犯。」相反的,他認為羅傑的厭女情結是心理疾病、社會孤立、性挫折的產物,僅僅如此而已,「而非任何社會所『教導』給他的事情。如果他沒有這麼專注於自身性生活的不足,他的焦點可能就會是去購物商場的客人,而不是姐妹會的成員。」[ 註 7] 同一天,勞麗.佩尼(Laurie Penny, 2014)在《新政治家》( New Statesman )上提出異議:「好一陣子以來,我們總為極端的厭女者開脫,正如同所有由白人男性所犯下的恐怖主義行為都被原諒、被視為脫軌之舉,或視為由隨機的瘋子──而不是真男人──所犯下的行為,為什麼我們要否認這裡面存在一個固定模式?」

隨後, 在一則不經思索的推特發文裡,史蒂芬.平克( Steven Pinker )看似回應了佩尼的提問─至少從某種方面來說:「要說發生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的謀殺案屬於一個仇視女性的固定模式,這想法在統計上是不準確的。」他寫道。

那則推特附上了一則網址,連結至海瑟.麥可唐納( Heather MacDonald )†刊於《國家評論》( National Review )的文章。平克的推特發文有些撲朔難解,我們可以留意那些他成功地沒有使用到的字眼,他沒有使用「女性主義」、「不理性」、「歇斯底里」或「愚蠢」這些詞彙。令人驚訝的是,他甚至沒有使用「厭女情結」一詞。相反的,他只是提供了麥可唐納的文章連結,文章裡說了所有他沒有說的事,以及更多,正如同某些人所期待的一樣。

麥可唐納的文章有著古怪的標題:「加大聖塔芭芭拉分校的唯我論者」,標題之下的標語則恰好可以歸納文章內容:「一個反社會者大開殺戒,而且殺的男性更多過於女性,但女性主義者又再次提起她們最愛的話題。」麥可唐納( 2014 )把羅傑的行為輕描淡寫形容為「顯然是一個瘋子的行為⋯⋯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動作,都彰顯了瘋狂、自憐的錯覺,而這又在他錯亂的自戀心態所構築成的回聲密室裡遭到放大。」更有甚者,「這個國家裡頭,並沒有任何以性別為基礎的暴行;在這裡,逐漸浮現的模式『是』因為精神疾病未接受治療而造成的暴行。但是,」麥可唐納繼續表示(而此處我們應該留意那個「但是」),「針對羅傑的大規模殺人,女性主義者們的基本分析前提──亦即美國是一個厭女的社會──顯然是荒謬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們的文化著迷於促進並慶祝女性的成功。

全國沒有任何一個科學機構或實驗室沒有受到來自大學校方或聯邦政府持續不斷的壓力,要求它們聘雇女性教授和研究員,就算沒有合格的候選人,也不管那會對菁英管理標準造成什麼樣的成本。富有的基金會和個別慈善家大量炮製一個又一個針對女孩的自尊和學術成功所設計的行動方案,而儘管在學術和社會層面上越來越落後的是男孩而非女孩,男孩們卻是與慈善援助有著遙遠距離的亞軍⋯⋯女孩不斷接收到「強壯的女性可以做到所有事」這樣的訊息,包括自己養育子女。如果任何一個稍稍接觸到公領域的女性沒有深刻地意識到,在要求研討會座談、媒體職位和新聞評論版面納入女性保障名額的壓力下,自己已經成為「受益者」,那她就是在自我蒙蔽。企業董事會和管理階層飢渴地尋求女性,就算這種差別待遇明天就消失,女性,尤其是那些構成女性主義者階級的坐擁特權、高教育程度女性,也依舊會面對一個有著空前與無限機會的世界( 2014 )。

麥可唐納是對的嗎?那些抱怨男性(性或其他方面上的)侵犯如何限制了她們的女性呢?「那些女性顯然活在一個和我不同的世界裡」,她們大概和那些被她認定為「唯我論者」的女性主義者一起。

在拒絕女性主義者針對伊斯拉維斯塔殺人案所提出的分析時,麥可唐納有著許多組成參差的同伴。為了否認厭女情結在這個特定事件裡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解釋性角色,以下是評論者們所提出的一些理由:

  • 在內心深處,羅傑並不恨女人;他是太過渴望女人了,而非不夠欲望她們(也就是因為她們而感到噁心、排斥或產生其他感受)。根據一個知名   男權倡議者的看法,他「膜拜女陰」,而這因此讓他成了「第一個女性主義大規模殺手」( Valizadeh, 2014 ) [ 註 8] 。
  • 在內心深處,羅傑並不恨女人;從某個分析層面上來說,他甚至對女人不感興趣。說到底,他恨的是那些比他更能成功吸引女人的男人們。如一位文化研究學者指出,女人對他來說並不是真的 [ 註 9] 。
  • 女人對羅傑來說太過真實了,他並沒有把她們視為物品,不論是在性或其他層面上。他賦予女性太多能動性、主體性,以及性自主,所以這使得他不能被看成一名厭女者。他也不認為自己理應得到和女性的性接觸,這同樣讓他不符合厭女者的情況;當他無法成功吸引她們時,他並沒有直截了當地奪取他想要的東西 [ 註 10] 。
  • 在內心深處,也就是在終極的心理學解釋層面上,羅傑並不恨女人;他恨女人,僅僅是因為他自戀、妄想,而且精神不穩定,或者如麥可唐納( 2014 )所描述的,是一個「瘋子」。
  • 羅傑並不特別恨女人,或者說他不只恨女人。如他在自己的「宣言」(但更像是回憶錄)所清楚說明的,他對黑人和亞洲男性亦飽含種族仇恨(儘管他母親的家族有著中國人的血統)。另外一種說法則是,他恨每一個人,這讓他成為一個厭世者 [ 註 11] 。
  • 羅傑並不恨所有女人,他甚至不恨大多數的女人。他尖酸的言詞僅僅針對「辣」女,也就是那些對他有性吸引力、但在他看來無視了他且因此使他受挫的年輕女性。然而他愛他的母親,並且直到事件發生之前,情緒上都仍然很依賴母親 [註 12] 。
  • 羅傑的比例不對;比起女性,他最終殺了更多男性,包括他自己。因此,他怎麼可能算是厭女者( Mac Donald,2014 )?

我們可以針對上述的主張逐點進行回應─我們可以這麼做,但此刻,這麼做並不太具啟發性。

對於我們這些傾向於認為辯證過程中出現了某些謬誤的人來說,我們可能希望能夠更完整地去診斷,為什麼有如此多(或多或少不合情理)的否認論述?

我們也可能想要找出一個把厭女情結重新概念化的方式,而這個方式可以同時提前壓制這些(在我看來的)錯誤。

我們能如何進行這件事情?有哪些指引或基本原則?

[ 註 4] :該影片隨後從 YouTube 上被移除,但網站 democraticundergroung.org 上可找到影片逐字稿:http://www.democraticunderground.com/10024994525(內容於二○一五年四月四日擷取)。羅傑之前也曾拍攝其他類似影片並上傳YouTube。許多評論者則試圖在羅傑所謂的宣言《我的扭曲世界》(My Twisted World)中進一步探索關於其思路和動機的證據。該宣言於事件發生後被公諸於世,我也將在第五章中援引其中內容。宣言內容可見:http://s3.documentcloud.org/documents/1173619/rodger-manifesto.pdf(內容於二○一五年四月四日擷取)。

[ 註 5] : "Timeline of Murder Spree in Isla Vista," CBS News, 2014/05/26, https://ift.tt/368CrvT

[ 註 6] : "Thwarted in His Plan, California Gunman Improvised," CBS News, 2014/05/25, https://www.cbsnews.com/news/thwarted-in-his-plan-california-gunmanimprovised/

[ 註 7] :照此邏輯,若羅傑是男同志的話,那他大概就會去敲一個兄弟會宿舍的門。那如果羅傑是女人呢?他的性別有可能在此造成任何不同嗎?在佛格森的分

析上,我們並不清楚是否有這個空間。

[ 註 8] :羅傑也活躍在男性權益網路論壇上,例如「仇視搭訕藝術家」(Pick-Up Artist Hate),雖然這類社群和魯之.瓦礫札德(Rooj Valizadeh)自己的部落格「王者回歸」(Return of Kings)(http://www.returnofkings.com) 相當不同;瓦礫札德在部落格上宣揚上述信仰。前述社群的主要訪客是那些氣憤地反對「搭訕藝術」(也就是那些經常使用各種操縱技術來「搭訕」女性的男性「玩家」們所進行的「遊戲」)的人,但搭訕藝術卻為後者所擁護。

[ 註 9] :戴克斯特.湯瑪斯二世(Dexter Thomas Jr.)寫到:近來我們聽到很多關於艾略特.羅傑可能厭女的討論,有些人說這宗殺人案是一起仇恨犯罪,另外一些人則偏好將對話導離女性這個主題。這是公平的作法,因為說真的,艾略特完全沒有提到女人,他在說的是男人⋯⋯除了他的直接家庭成員以外,女人對艾略特來說無關緊要。艾略特把女人描寫為平板、沒有面容的角色,她們鮮少有名字,而且從來沒有人格。事實上,艾略特花在描述女性上的時間,跟他用來描述他新買的BMW三代差不多。請注意,湯瑪斯最終似乎仍舊承認,羅傑的書寫中具有明顯的厭女情結。但另一方面,他始終沒有撤回他開頭的論點,亦即在槍擊案後,女性不應該是討論的主要焦點,因為在某個層面上,事件並不真的與她們有關。我將於第二章討論這一點。

[ 註 10] :在一篇批評女性主義者的厭女情結診斷太過簡化的文章中,梅根.道姆(Meghan Daum, 2014)寫道:「羅傑不僅不是一個強暴犯,他渴望得到女性

的愛這一點更顯示了,他甚至沒有把她們物化,而是崇拜她們到了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程度。」甚至,「他的問題不在於拒絕,而是分離⋯⋯(他)不屬於任何群體,考量他所有的既得利益,他事實上是擁有權利的相反。他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接下來,我將會指出,借用麥可.基梅爾(Michael Kimmel, 2013)的概念,羅傑表現出的是一種權利受侵害的心態。

[ 註 11] :凱西.楊(Cathy Young)於《理性》(Reason)網站上指出:針對羅傑的心態,「厭女情結」是一個非常不完整的解釋,最好的描述也許是,伴隨著心理變態的惡意型自戀。他的「宣言」清楚顯示他對女性的仇視⋯⋯只是對人性整體概括性仇視中的一部分,而且也對應著他針對那些擁有成功浪漫關係和性關係的男性的仇視⋯⋯有些人可能會說,因為那些男人可以和女性發生性關係而你無法,故而仇視他們,仍然屬於厭女的一種形式,但是那感覺像是一種過度延伸的作法,讓這個概念變得沒有意義,或是把它變成一個沒有辦法被證明為錯誤的、類宗教式的教義(2014)。

[ 註 12] :若想概略了解在社群網站上有哪些論點經常被用於反對女性主義者對伊斯拉維斯塔一案的分析,可參考以下摘錄,這些是在柴克.雄費爾德(Zach Schonfeld)刊登於《新聞週刊》(Newsweek)文章下的評論,雄費爾德認為這確實是厭女情結:

PT: 錯。他因為漂亮女人無視他而痛恨她們,但他無視那些普通的或更不如的女性,他並不恨所有的女人,他不恨他媽、他的女老師,等等等等。他也恨他的中國室友,但難道他恨所有的亞洲人嗎?在表達對他的憤怒時,你應該要精準一點。

SA:他恨每一個人。

GB:被殺死的六個人裡有四個是男人。

AJ:如果他這麼恨女人,為什麼他刺死跟槍殺的大多數是男人?

本文摘自嚴寄鎬的《不只是厭女:為什麼越「文明」的世界,厭女的力量越強大?拆解當今最精密的父權敘事》。由麥田出版授權原文轉載,欲閱讀完整作品,歡迎參考原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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