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1日 星期三

【張瑋軒行筆】感謝我的理髮師,讓我知道這樣活才有意思

【張瑋軒行筆】寫生活隨筆也寫與人的真摯互動。瑋軒與髮型師的相遇相知,讓她明白尊重專業,體貼對待生命裡的每個相遇,都會把生活過得更有意思。

這個專欄,是我每週對生活的一點觀察,一些感悟,一些想法。不論理說教,不聊是是非非,只有我自己和自己生命周遭的互動反饋和記錄。我感謝我能活著的所有時間,願能以此專欄,感念所有相逢。我相信,每次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每次的重逢,都是億億人裡的不可思議。

這是一篇,我答應我的髮型師寫的文章。

我有一個髮型師,我們倆相遇在我剛創業的那一年,2011 年。我跟我姊姊一起去的髮廊,我坐在旁邊看著他專注且悉心為我姊姊修剪的樣子,還沒跟他說到話,我心裡便覺得這個髮型師,是個有意思的人。有些人,一看就知道躁,這些人通常會極力地說話,說話的目的不是對話,而總是不停地說,或表達立場或力求說服或透過聲音刷取存在。

而這個髮型師,偶而話多偶而話少,話多的時候,他大都在問,他想知道他正在照顧的這個客人的生活樣貌和習慣方式,他不會跟你說他的哥哥姊姊朋友誰或誰的八卦,他說話的目的在於傾聽。話少的時候,他通常就是異常專注的眼神,或看著鏡子或看著客人,幾乎像在雕塑或創作一樣。第一次遇見他,我坐在我姊姊的旁邊,看著他為我的姊姊專心剪髮,我近乎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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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我坐在髮廊大大的椅子裡,揣著一顆不安的心。初相逢一個髮型師,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樣,但我絕對緊張。我緊張他不能了解我的喜好,我焦慮他不能捕捉我的美妙,我擔心他不能幫助我變得更好。某種程度,我甚至也有點害怕,擔心自己不夠漂亮,擔心自己撐不起好看的造型,擔心他的技術也擔心自己的樣貌。(推薦閱讀:【張瑋軒行筆】我們不是生來就有自信,但能練習對自己有信心

第一次的相逢,我坐在椅子裡,心裡忐忑。他站在我的身後,非常非常非常專注的看著鏡中的我,溫柔地摸摸我的髮尾,甫坐下設計師迅速可動的小圓椅上,從我的左邊慢慢地滑向我的右邊,再回到我的身後,我像是被三百六十度仔仔細細的觀察,我當時想著,我好像都從來沒有這樣三百六十度的觀看自己。他問了我的職業,我說自己正在做個媒體,特別在談女性談性別,他似乎有點訝異的看看鏡中的我,又彷彿一點都不驚奇淡淡地說嗯這個不太簡單吧。 我點點頭,然後他抬起眉頭說,你,要不要剪短頭髮?

我說是修短一點點嗎?他笑笑的而且認真說,不是修短,是剪短。彷彿他說的每句話,都經過仔細的思考與審思過。我說,不可能吧,我絕對不能剪短髮的,我的臉這麼陽剛,剪短的話,絕對不好看,會太像男生,不行的。他再次坐下,從我的右邊又慢慢地滑向我的左邊,一樣最後再回到我的身後,看著鏡中的我,看著鏡中的我,他眼神篤定,彷彿米開朗基羅看到值得被雕刻的大理石,「會好看的,短髮非常適合你。」

當時候的我, 一頭烏黑長髮,我認為我的臉過於稜角陽剛,我認為長髮是唯一能讓我美麗的造型,我無法想像,也絕不可能接受我不是長髮的模樣。

我很詫異的看著鏡子裡的我和他,我姊姊坐在旁邊也幾乎不敢相信。有這麼一瞬間,大大的髮廊好像都沒有任何聲音,只剩下我的心跳聲。我再問了他一次,你確定?他看著我,點了頭,很專注的看著我,說我確定。我跟他的第一次見面,我留了六年的長髮,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我說好,就剪短吧。

他微笑,沒有一絲得意,就是一種單純地覺得這樣極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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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落,滿地長髮。第二刀落,我忍不住說也太短了,他說還能更短的,第一次先這樣。我說,好我聽你的,他似乎感受到我的信任或放任,那天,我們沒什麼對話,他就是一刀一刀的剪,大概剪了快一個半小時,我幾乎沒看鏡子,我姊姊在旁邊看得緊張刺激,我心底驚魂未定。直到最後他說好了,看看吧。

我抬頭,還是很不習慣短髮的我。但的確是另一種樣態的我,有稜有角,很有個性,幾乎張狂恣意,但張狂中又帶著一點優雅和溫柔。我轉向我姊,我姊也不習慣,看了好幾眼,說誒其實的確好看。髮型師,再說了一次,還可以更短的,你先試試,之後你會再回來,我們把後面削上去。我忍不住說這樣夠了,壓根不思考這個可能。然後,六個月之後,我的確再回去,讓他把我的頭髮給削了。他看到我說削了吧,他說,我說得對吧。

一直到現在,我們兩個認識了七年多。這七年,我長髮變短,從短髮又留成長髮,我創業,戀愛,失戀,再戀愛,為人妻,事業有所不成亦有所成,他持續在髮藝上進修,從初級髮型師到中級到高級髮型師,進行過不收分文的環島路邊剪髮瘋狂活動,也熱衷於髮藝的教育。我們各自輕狂過,也各自成熟了。他是我的髮型師,我是他的客人,但我們也是朋友,而且是諍友,他對我我對他,我們都只說實話。我說他對人過於清冷,他說我不修邊幅。

記得他某次說我不修邊幅的時候,我不以為意,我說那是我的「自然隨意」。他一樣用很專注的眼神看著鏡中的我,他說你自然隨意,但在我眼裡看起來是隨便。我繼續辯白說只是來髮廊,也沒有要去什麼其他地方,就不用特別打扮吧。他似乎有點生氣地說,那你希望我給你怎麼樣的頭髮?隨便的造型?他一樣用米開朗基羅般的眼神看著我,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說不太出話來。我突然了解,是啊,我的確隨便了。我知道他了解我,我面對他不再忐忑,我信任他絕對能讓我美麗,卻也親近生侮慢了,我沒有尊重他作為髮型師的專業,而且因為這個專業,給他值得的對待。(推薦閱讀:比成功更重要的事:當一個讓人尊重的人

而後我每次再去找他,我或穿著我接下來希望保持的風格衣裳,或是即使簡單,也還是神清氣爽的,自在優雅的。他說,不錯嘛,跟你說有在聽。我笑笑的說,一定要的啊,謝謝你讓我變得更好,而且保持美麗,自己的心情也會好。他繼續幫我修剪頭髮,突然悠悠地說,這就是尊重專業,但一般人不管的。

很多人去髮廊想的只有自己和要求別人,蓬頭垢面而來,期待光鮮亮麗出去,有錢的是大爺,很少尊重髮型師的專業。很多髮型師或洗頭學徒,只能忍耐。但如果這個個人尊重專業,他知道髮型是個人造型的一部分,當這個客人走進來,我也可以立刻了解,明白這個客人的穿著打扮,我更能夠發揮。

他看著我又說,我知道你在意,我知道你尊重我,我的付出更有意義。我也謝謝你,這樣才有意思,他最後這樣說。

這樣才有意思。我後來,常常想起這句話,也成為我生活的引領——怎麼樣把自己過的有點意思,怎麼樣對得起身邊的人的那點意思,怎麼樣為別人創造更多意思,默默成為我的生活習慣,也像是我絕對的溫柔。(推薦閱讀:【張瑋軒行筆】偉大不是一種結果,是一種練習

我更發現,當我開始這樣生活,我想的不再是自己。我去髮廊前,絕對會先洗好頭,不會好幾天不洗,蓬頭垢面而去;我去牙醫前,一定特別仔細刷牙漱口,確認自己人力所及範圍能給對方最多的尊重;我去餐廳前,盡量先訂位,未能出席,也力求先致電取消,尊重我前所未見的餐廳;我開始重視不再遲到,不耽誤跟我相約之人的任何時間;參加演講或會議活動,我會確認對方立場和目標,認真準備討論項目與問題,不再依靠自己的臨場反應小聰明。

我的自然隨意,體現在我生活的隨心所欲和重視偶然隨機 (spontaneous),但不再是我準備不足的理由,我恣意張狂但的確體貼在意,我在意我生命中的時時刻刻,我重視生命中的每場相逢相遇。這樣才有意思,我心底常常浮出這個聲音。

僅以此篇文章,獻給我親愛的髮型師。謝謝你,讓我美麗,外表上的和性格上的,謝謝你,是我的米開朗基羅。謝謝你,讓我學會這樣才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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