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日 星期一

《幽黯國度》陳昭如專訪:慾望不髒,慾望其實很痛

專訪《幽黯國度》作者陳昭如,從障礙者角度談性,發現這不只是兩腿之間的事,更是對親密關係、溫柔撫觸、幸福等基本權利的追求。

惠琪的第二任男友與她同樣是肢障,她不怎麼在意,只是對兩人辦事前的「預備動作」有點怨言:「你知道要上床有多麻煩嗎?光等他把所有支架都拆光,要很久耶!」看我笑到幾乎快昏倒,她繼續加碼:「不過啊,他超會⋯⋯欸,搞東搞西的,超厲害、超有誠意的。」(中略)
「等一下等一下,你不會第一次把他帶回家就上床了吧?」我打斷她的話。
「當然啊,要不然要幹嘛?這位駑鈍的姊姊,要聊天或看電影,平常日子就可以做了,約來家裡只有一個目的好不好?要打掃家裡很麻煩耶!」

這是陳昭如《幽黯國度》書中一段,受訪者惠琪(化名)的直率、辛辣與幽默,讓人大開眼界,顛覆人們對障礙者的悲情想像,更令人眼睛一亮:性可以這樣颯爽地談、大方地做。

《幽黯國度》打開天窗說亮話,正因障礙者被當成「無性」的存在,慾望被壓抑至暗角。認真討論障礙者愛欲的《幽黯國度》,就像一道光,打進所有因避談性而衍生的恐懼之中。陳昭如寫作障礙者的故事,像邀請讀者拿起手電筒,看看慾望並不骯髒,慾望很乾淨。

骯髒的,無非是將性討論推至暗角的權力暴力。

她的上一本書《沉默:台灣某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就談權力暴力如何默許出性暴力。陳昭如深入調查台南啟聰學校大規模校園性侵案,資料搜集階段,訝異發現竟沒什麼報導,踏入現場,調查、訪問、 一條條線索拼湊出事件脈絡。當時正逢南韓作家孔枝泳改編光州聾啞學校性侵的小說《熔爐》電影熱映,人們才詫異台灣竟有相同情況。出版成書,像撐開一道裂隙,讓公眾的眼光得以照進去。

也約略是在同一時期,透過訪談障礙者經驗,了解到他們痛的核心——被避而不談的身體、慾望與性。

「為了照顧方便,一律短髮、睡通鋪、集體更衣、集體洗澡;為了避免觸動慾望,從不認真宣導性教育。」她提到,台灣教育體系、社福機構與社會輿論,視障礙者為無性、或去性別的存在,「性致來了怎麼辦?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長久以來,障礙者因性衝動導致不當肢體接觸、強凌弱的暴力行為,為避免性侵而摘除性器等現象始終存在。
——《幽黯國度》,頁 09。

《沉默》與《幽黯國度》兩本書料理的皆是性與身體自主,人們對兩書的反應卻大不相同,《沉默》促發活躍討論,《幽黯國度》的迴響相對少。陳昭如推測,或許人們讀《沈默》,看見不是性、而是暴力。到了真要正面談論性,整個社會又安靜下來。

然而也有一群障礙者與親屬,面向大眾的無語,打破沉默,帶著幽默和爽朗談論自身性經驗。單只是說,就足以鑿破幽黯、使我們看到自己身體,而後恍然思索,探索性本是自然與幸福的事,是誰教了我們要害羞、躲藏。

貼上羞恥標籤之前,先問為何羞恥

關於恥感的討論,不得不提到《幽黯國度》第一組登場的可愛人物,俐雅與貓哭症患者兒子昱昱。

昱昱已是 28 歲的成年人,智商停留在四、五歲,無法自行吃飯、如廁。不過他個性溫和,做任何事都容易專注投入,只要學會一項技能,常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做。例如有一陣子他學會脫衣服,便一直脫一直脫。

書中有一段描述母子倆去便利商店購物,鄰居反應她兒子會脫衣服,俐雅客氣解釋,兒子沒有惡意,不過鄰居面有難色,才知道原來對方把「脫衣服」與「性暴力」聯想在一起,趕忙解釋:「我兒子只是剛學會脫衣服,等他學會新的事情,就不會再脫了。」

緊張,許多時候來自缺乏溝通。昱昱也有性慾,俐雅的態度坦然,兒子在家看電視、翻雜誌、玩玩具,沒有每天自慰,卻常常有人問她:「如果妳不管,他會不會『做』太多了?」

俐雅說,「昱昱又沒有傷害人,他們為什麼看不慣他享受性的愉悅?我覺得這點他們應該反問自己。」

身體有慾望、有衝動,都是自然的事。學習如何與身體的衝動相處,如何與慾望和平共存,如何愉悅、尊重他人身體、不讓別人難受,都是「身體與性」要教會我們的事。

然而,成人談「性」,時常露出彆扭、惶恐、羞恥的表情,這些態度從小形塑人們對性的認知:還沒學會性,我們就先學會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羞恥,學會以各種迂迴綽號指稱性器官,暗示著與這些器官相關之事,都是不可說的。

如《哈利波特》的佛地魔寓言,「不可說」本身將創造出巨大黑暗與混沌,黑暗空間裡,暴力與不對等的權力關係,得以隱匿在其中滋長,混生出暴力的性。正面、坦蕩而清晰的態度談性,因而擁有瓦解黑暗的力量,也是預防性暴力和創傷生成的重要方法。

把光線照進自己的身體情慾之中,不只是障礙者的課程,也是非障礙者需要學習的功課。套一句書中俐雅的話,「身體是一張『可供探索的地圖』,必須了解每個器官的特性,才能與身體好好相處,與慾望共存,展開有趣的旅程。」

性,有性別與國族的位階

根據內政部統計,選擇跨國婚姻的男性,有 9.46% 是障礙者,而全臺男性障礙者只占總男性人口的 5.29%,可見男性障礙者娶外配(而且是來自東南亞各國)的比例頗高。
——《幽黯國度》,頁 104。

昭如提到,不只是數據,這樣的婚姻她們也親眼見到許多:男方目的是傳宗接代、24 小時看護,女方則是期待脫離貧窮來到台灣。書裡也描述一個常見場景:障礙男性身旁跟著媽媽,媽媽的身後,則跟著另一個頭低低的外配。

障礙男性的需求,透過既有的婚姻制度,有可能「外包」給第三世界女性。而障礙女性呢?

談起外配,腦中自然浮現東南亞的女人。婚配與跨國婚姻市場,向來不是面向女性而生。在台灣,障礙女性在婚戀環境更是受盡刁難,她們面對各種冷嘲熱諷,從「妳可以走得上二樓再說」,到貶低其他女性的「寧可讓兒子娶外勞,也不可能娶坐輪椅的。」

受限於法律,手天使對身障女性的服務也有限,例如對他人採侵入式性行為,可能觸犯台灣法律。

書中提到,手天使開設近三年才收到女性申請。書中化名美女的申請者,事後寫下感嘆:「受服務時,有男人真實地抱著我,他會講話、會笑、會動、會親吻我,這不是色情片或一隻按摩棒那樣冷冰冰地,感受不到男主角的體溫⋯⋯」「我四十五歲了,整整晚了一般女人二十五年,為什麼啊?我真的是無語問蒼天。」

「性」未必只在兩腿之間,它是一種人際關係,也是對溫柔撫觸、親密關係的渴求。
美國智障者公民協會出版的《性政策與程序手冊》指出,性是每個人生命歷程的一部分,智障者有情感需求,也有隱私權、愛與被愛、發展情感與友誼、學習安全的性、結婚與生育的基本權利。
——《幽黯國度》,頁 61。

仔細一想,情慾資源有其位階,依著身形、性別、種族、金錢排序。貧窮的女性障礙者,位在最底層、最邊緣的位置。我們都有與人親暱的慾望,這樣的慾望很正常,但是這個社會告訴她們,「妳們連慾望的資格都沒有」。排序的權力很髒,髒的不是慾望,她們的慾望很痛。

非障礙者,為何要寫障礙者的故事?

陳昭如不是障礙者,再痛也不是自己的痛,為何要寫,她語氣很淡,說自己很討厭談正義,絕不做正義魔人,寫,其實很簡單,就是看到了,沒辦法不動作。

她本來在媒體上寫評論,寫久了愈來愈虛無,「像是在炫技,改變不了什麼事情,又像傲慢地指導別人。」愈寫,她愈明白那不是她想要站的發聲位置。於是她做了個決定,完全跳出新聞界,轉入時尚媒體,原因是「不想把自己對社會變化的胃口搞壞了。」

她對時尚感興趣,因時尚是社會集體慾望的時代顯像。不過,時尚媒體與時尚研究畢竟不同,那一年,她日日追究著口紅顏色與潮流,身心俱疲,「撐了一年,就提了離職。」她說,那完全不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決定,根本沒想好下一步,只是感受到自己不適合那份工作而已。

離職以後,突然多出大把時間,好友導演蔡崇隆找她出油症(註 1) 30 年的特刊小冊,案子預算少,找不到人,她就友情幫忙。不是自己計畫而來的工作,沒想到卻對她產生莫大影響。

油症是她年輕時轟動社會的事件,好幾千人食用了受污染的米糠油,中毒 30 幾年,毒在體內愈來愈厲害,卻無人聞問。接了這個案子,她花幾個月的時間搞清楚事件脈絡、一一採訪受害者,寫下真實故事。

真實有其力量,意外地推動改變,她與蔡崇隆的合作,間接促成油症受害者救濟法通過。因緣際會參與油症 30 年特刊報導,她終於在此找到適合自己的發聲方式。

「可是,改變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說出真實,是她給自己的責任,但改變這條路,不是一個人走得完的。有些記者讀了她的新書《幽黯國度》,逼她當場指出一個解決之道,指涉這才是負責任的作法。她講起來有失望,忍不住皺眉,「我認為這是對作者抱有奇怪的期待。我的答案不重要,我不期待別人看了我的書,從此按照我的指導開始行動,我希望的是,人們可以開始想。開始想,就好了。」

她對思考是嚴厲的,不經討論、只要單一正確答案,是她口中的偷懶。不過,書一翻,會發現陳昭如其實刀子嘴、豆腐心,書末根本鉅細靡遺寫了北歐國家的作法。要一種解決之道?不只是一種,她把真實經驗、國內外資料都料理好了,一連幾道菜都已經起鍋上桌。

集中力氣,把故事說好,《幽黯國度》不想對誰批評指教。因為讀著讀著,你會發現《幽黯國度》說的,原來不只是障礙者的事,也是在身體慾望面前,感到障礙、感到羞恥、感到痛的我們,所有人的故事。

既然是這樣,我們一起來想想幸福的辦法,好嘛?

註 1:油症來自米糠油中毒,又稱為多氯聯苯中毒,於 1968 年和 1979 年發生在日本台灣,都是因為食用了多氯聯苯污染的米糠油中毒。當時,整個中部地區兩千多人受害,惠明盲校就有上百位師生,受害者臉上出現黑瘡(氯痤瘡)等皮膚病變、甚至免疫系統失調;尤其,毒油中的「多氯聯苯」無法排出體外,事隔 35 年依舊「與毒共存」,還遺傳到下一代。2015 年 1 月 22 日,立法院才通過《油症患者健康照護服務條例》。

編輯後記:

陳昭如不算好訪,她不喜歡談自己。「我很難訪,我知道。」她笑。她坦言,最想說的話、最需要講的故事,都在書裡說了。

凡是問題出現一點點「做他人思想指導」的味道,她都抗拒。在眾聲喧嘩的時代,她安靜做聆聽者、搜集故事的人。安靜,才聽得到那些有趣的、尚未被訴說的故事。說得少、語調輕,或許是因她更想聽別人聲音,並且持續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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